第一百一十八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四)

路遥遥无尽,时间流淌无边。

君策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低下头却能看见早已破损污垢的儒衫。

不知何时,就连饥渴感受也回到了身体中,他舔了舔干涸枯裂的嘴唇,连结痂处渗出的血液都已被风干,他咽下口水,却填不饱辘辘饥肠。

君策弯腰愈深,几乎是以头点地般地行走,可是他仍没有停下脚步,任由疲惫感压迫在肩头,哪怕没有抬眼望去,可是山路依旧看不见尽头,他仍是向前走去,一往无前。

云海缠绕在他的脚下,像是那场细碎的风沙,君策恍惚间回到了初至岚涯岛的那片荒漠中,亦或者说,原来此前关于道德谷和尘停谷的种种,都只不过是一个困顿于荒漠中将死之人的惊鸿一瞥,不过妄想而已?

君策的头颅沉甸甸的,万般思绪堆叠纠缠,最终他咬着舌头,感受着那股钻心的疼痛,脑海里刻下了唯一一个念头:离开岚涯岛。

君策拖着脚步行于蜀道山路,衣衫下摆早已被磨损大半,碎屑残絮在风中飘散,山风猛地吹拂而过,披在肩头和眼前的长发被荡开去,君策的身前终于清朗几分。

他顿住脚步,身子倚在石壁上,峭壁外的山风寒凉萧瑟,他下意识双手笼袖,脸色苍白眼神浑浊,可是却面色不改,似乎清晰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他在最后的意识里回想起了许多。

方寸岛上,二叔和姨娘为年幼的他搭建起了一个舒适安然的庭院,于是他健康快乐地成长,有了肩负责任的心志;后来遇见了顾枝扶音和徐从稚,一直对小院外的世界满是戒备和警惕的他终于第一次和他人有了交流和往来,慢慢地似乎就不再那么孤零零一人;到了岚涯岛,道德谷上结识了张谦弱和真页,他们结伴游历山下,见过悲欢离合看过沙场繁城,也实实在在地讲过些道理做过些事情。

还有娘亲,那个好像一辈子都在小院里的温婉女子,只是独自坐在屋子里或是站在屋檐下,时间行过便都要轻缓些,不忍触动了那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可是就这样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子,却以孱弱的身躯为他支撑起了一个家,带着他离开纷争处,得以在方寸岛上长大成人。

君策这辈子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可是却对二叔和姨娘做过承诺,他一定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娘亲,这是他必须要做也一定要去做到的事情。

想起了娘亲,君策笼袖的双手往里缩了缩,于是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似乎来到岚涯岛之后一直处之泰然的他第一次展现出了怯懦和畏缩,可此时此刻,他的身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而娘亲还独自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君策便什么都不怕了,他转身继续前行,哪怕脚步沉重,几乎是趴在山路上勉力登高,他也未再停下步履。

君策抬眼望去,模糊的视线中,那个背对着众生和他的身影似乎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低头转身,君策感受到身体内迸发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气力,似乎有一只手在背后支撑着他,于是他竭力伸出手去,迈开脚步,那个转过身的身影也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他,君策扑了过去,然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道德谷的山巅处,身穿道袍的张谦弱一直趴在山崖处低头左顾右盼,视线却始终无法透过云雾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足足五天过去了,可是却还是没能看见登上蜀道的君策的身影。

张谦弱身后,真页已经盘腿坐于此五天了,和张谦弱一样,一直神色平静的真页此时也面露焦急和迫切,可是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老道士却神色不变,似乎根本不在意君策的生死。

张谦弱直起身子,跪在地上转头看向身后的师父,皱着眉头问道:“君策明明就和我们一起登山的,怎么会独自去了蜀道呢?”玄易道长就只是缄默不语,手搭拂尘捻须深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看得心急如焚的张谦弱气的牙痒痒,却只能心中腹诽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玄易道长突然看着张谦弱问道:“那卷闲书,君策看了吗?”张谦弱有些心虚,支支吾吾不说话,玄易道长气笑道:“怎么?以为这都能瞒得住我?你以为你当年怎么能在正殿里找到那本书的,还不是我放那的,还有你天天放在床头,我又不是瞎了。”张谦弱嘟囔着道:“他看了。”

说完,张谦弱后知后觉抬头看向玄易道长,问道:“为什么你要把那本书放在正殿?”玄易道长视线望向远处,声音飘忽回道:“这是当年那人的交代。”张谦弱疑惑道:“谁?君洛?”

玄易道长没再说话,一甩拂尘指向蜀道台阶处,真页已经站起身,张谦弱转头看去,君策的身影跌跌撞撞扑倒在山顶,张谦弱赶紧站起身跑过去接住了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