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不只有一座,墓碑挺立在每一座大型城市里,离群之人的末日挣扎史一半写在塔身,一半埋在地下。
大风把一切化为灰烬,但灰烬深处仍有余温。熔金的文字是昨天派往今天的使者,让后来之人把超遗传的记忆读为历史。
没有人知晓是谁,又为了什么,在末日之后奇迹般地调动各种资源,在一切建筑都逐渐变为瘦弱嶙峋之物时,重新建起闪耀而崭新的一座,丝毫不在意它终会成为开在晚秋10月夜半三更的昙花。
有人说,那些建塔的人是最为乐观的,他们在末日之初目睹了各种有关流离失所的不幸,却仍旧怀有失足在废墟里的同胞在熔岩和暴雨里乘着诺亚方舟归来的希翼。
但有人觉得,他们是最为绝望的,设计一劳永逸的简易太阳是因为他们预设无人值守是它的归宿,建造最为坚固和光滑的塔身是因为他们预设大风会永远把它包裹着消磨。
毋庸置疑的是,他们是最为浪漫的。在博大无涯的自然重新赐予人类地球最初诞生的洪荒之时,留下的不光有群体智慧集结出的瑰丽之物,还有属于每个人的独特坟墓。坟墓里的主角不是“人类”这一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个生动而具体的人。他们无声无息地演绎属于自己的故事,被天地铭记。
捉猫者们在地面上搜寻了整整30日,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们驱着最为稳定牢固的慢车,摇摇摆摆行驶万余里,走过昔日繁荣的城镇,走过野蛮的旷野和山峦,走过未被大风侵扰过的寂静黄河谷,却连一只野猫都没有见到。
最遥远的一座塔出现在玛布日山的鎏金攒尖旁,殿宇嵯峨的轮廓依稀可见,只是没有了白墙和红幡。这里的阳光是阴郁的紫色,涂抹在云翳上,让整层空气都变得漫漶。
行程在这里暂停,倒不是因为这无可救药的凄哀和沉郁,而是因为宏基因组测序需要高通量的设备和强大的算力,这些车上没有。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地母大便关怀采集队”由三人扩充到四人。那些或寂静或喧嚣的日夜里,总有一位身着橙衣的猛士,将手中力大无穷加特林的利口刺入永远表面坚硬光滑的土壤中,再抽出时,得到一根或湿润或皲裂的土橛。紧接着,其余三位蜂拥而上,用光洁锃亮的一次性环刀抢刮一点到手中的样本袋里,像一群抢食的奶猫。
地母的大便里没放诱食剂,他们这番利剑出鞘般的速度只是为了防止土样被空气里的微生物污染。
毕竟,即便是AQI值在50一下的优质空气,它宝石般澄澈的身躯里也游动着数不清的细菌,每立方米里能有几百到几万个。
尤其是在这样干燥的环境里,简直就是一个众菌狂欢的迪厅。八叠球菌在舞台上跳钢管舞,野生酵母举着酒杯欢呼,枯草芽孢杆菌四处分发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们动作要快。否则包含植物生长环境演变信息的土壤截面就会被那些无处不再的小东西玷污,为后续进行宏基因组分析增添难度。
对于土壤微生物群落分析,宏基因组测序是最快捷的手段。能够在实验室里培养观察的微生物不足百分之十,但想要直到它们是什么,并不需要它们活着,也并不需要亲眼看到它们,只需要把它们溶解提纯,剩下一大坨DNA。
遗传物质是分离的,但也都混在一起,成为一锅难以品鉴的汤。因此,之后的工作便是把汤倒入名为“超声波高性能样品处理系统”的绞肉机里,得到一滩难以名状的DNA小片段。被打残的DNA片段会先经由末端修复,再上机测序。
最终,纷杂的基因片段被机器翻译成文字,建立起各个时间阶段的宏基因组,用于确定对应微生物群落的组成与功能。如果末日伊始的宏基因组相对于平日里的有所改变,那一定是价值巨大的线索。
这是一项很繁琐的工作,等待的时间也很长。为了根据物种差异分析结果来调整下一阶段的样本采集路线,也为了避风,他们选择在1364号掩体里暂时修养生息。
在这里,卢赫吃到了带奶味儿的“帕萝”,味道比齁咸的自热速食好很多,但口感奇奇怪怪的,一点都不坚韧爽口,总是以蒸煮的形态出现,水肉分离,软烂一滩,吃到嘴里全是纤维。
后来,他得知,和110号掩体里的蔬菜一样,这里的蔬菜也都是经过编辑改造的。编辑使用了接口,为了防止DNA污染,所有食物都会先100度下蒸煮10分钟以上,然后再急速冷却,好让DNA及相关酶完全失活。
因此,所有食物都是先急冻再复热,能好吃才怪了。
虽然此举显得过于谨慎,但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段神奇的小序列——曾被看作是掀开生物科技新篇章的天使——已被证明为最为邪恶的灭世恶魔。
它还没有被研究透,任何人都看不懂它。新事物所带来的惊喜感已被完全洗脱,剩下的只有无法洞悉的恐惧感。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好奇心在打开的一瞬间被满足,余下的全是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