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半生一路阴崖雪(3)

提起师傅,虞槿突然想起,早在他读《草木集》之前,他就在师傅书房里看到过有关天芙蕖的记载,当时似乎还有一幅图。只是那时尚且年幼,对这些草药并不熟悉,只是偶然匆匆一瞥,故而先前不记得。他想这次回去氓山,一定央师傅给他看看这本书,看有没有新的发现——他很担心素楝,自己竟然无法诊断出她的晕眩之症症结何在……若是算上在虞府度过的日子,他虞槿活到现在也抵得上凡人的几辈子了。自从父亲去世,他便觉得自己担负着种种责任,对阿梓成长的责任,对师傅师祖恩情偿还的责任,乃至医者仁心、济世天下的责任……他自跟着师傅学医以来,从未遇到这么大的挑战。他说来这悬崖找解药,此话还真不是用来糊弄华琮的。这些天所见所闻,加之素楝的异常反应都使他怀疑这一切与那天芙蕖相关,而素楝先前被关在秦狱中,可能也有影响。还有华璎……想到他,他心中更添一丝不安,华璎显然不是绝对的坏人——华璎珍惜朋友,不愿伤害素楝和自己,他都能看出来。这也是他放心素楝暂居浸勤阁的原因。

虞槿在那崖壁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崖底送来阵阵凉爽的风,虽略显阴冷却异常舒畅。他抬头看看那天光,已快到日落十分,但他好像处于东面,正好被这高高的山崖挡住了视线,只能见到些粉红云彩。他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这崖上好像并无活物。可是这里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这种深夜似的宁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倒更像是他自己醒着,别人都睡着了。在山上看着深崖,觉得神秘莫测,令人害怕。可是真的下来了,即使自己现在一脚踏错就会跌落,也觉得并没那么可怕。

既没有任何异常,看来只得先回去再从长计议。虞槿打算歇口气就原路返回。算着路程,要是自己的黑木符还在,可能还轻松点,如今再怎么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山顶了吧。他一步一挪,三步一歇,眼看着太阳完全落下了,日光尚在,月亮初升,却依旧冷光泠泠。就在此时,他觉得自己伸进石头缝中的手指被虫子咬了一下,他忙缩回一只手,却发现并无异常。他以为自己太累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就原地停留了片刻。但是另外一只手突然又被“咬”了一下,他忙缩回来检查,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虞槿有些诧异,也有些兴奋。他抬头想看看那石缝,奈何太高,实在看不清楚。于是他将两手都还原,果然稍停一会儿,两只手又被“叮”了一下。他往回走两步,再停,那“虫子”仿佛也在跟着他走。他停下不动,等待片刻,又会来“叮”他一下,但是明显对方并没有恶意,反倒像是在跟他玩游戏,而那“虫子”似乎也是有温度的,奈何他无法借力,手也伸不进去,无法抓住那“虫子”一探究竟。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手上,想从那短暂的触碰中捕捉到什么,他有种感觉,那不是虫子,倒像是……人的手指。

他的心猛地一惊,脚未踩稳,人便急急的往下落。这下坏了,那深深的悬崖,难道就是他虞槿的归宿吗?罢了罢了,若是命该如此,他又能如何?这石壁虽无白日里看着光滑,间或有石坑或者石缝,但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抓住任何依凭。就那样坠落,坠落,直至自己已经放弃希望……但即使是在快速下落之时,他也不忘观察那崖壁。只见那崖壁的缝隙分布的越来越密集,石缝本身也越来越宽。再往下,再往下,那石缝中竟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虞槿不敢相信,再往下,再看——那石缝中的确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不,是千万双眼睛,随着他不断往下落,几乎他能看清的每个石缝中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难道,这山中竟住了人?难道,这就是饕餮山的秘密?可是,他还是知道的太晚了,又或者所有知道的人都和他一样葬身深崖?

此时,他才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和自负,自己应该多做准备的……人一旦生出悔意,绝望和不甘也就随之而来,虞槿也不例外。

但是他却足够幸运。正当他后悔绝望之时,却发现自己往下落的速度降低了。原本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婴琏凌空飘了起来,散发出淡紫的微光,原来是它——是这婴琏救了自己一命。虞槿一把抓住这婴琏,一边慢慢往下落,一边留意这崖壁上的落脚处,看好一处便伸手抓住,脚下也顺利踩到石坑,他终于死里逃生,在这悬崖上停了下来。

他歇息好一会儿,才定神开始思考。那眼睛,密密麻麻地像是嵌在那石缝之中,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好在这石缝现在随处可见,只要稍加验证即可。他深吸一口气,朝最近的那个石缝望去,结果令他失望,却也让他松了一口气——那石缝里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眼睛。他又看了看附近的石缝,也没有。

难道真的是他的错觉?

他看看天光,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他感觉这月光比在山顶上看到的更亮,堪比日光——除了是冷的。他抬头看看那山崖,已经望不见头,他这一跌落,怕是已经离那山顶很远了。要想爬上去,恐怕不是一两日能够到达的。这样一想,他反倒不着急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可以歇靠的地方,先恢复体力再说。他看看方向,下来的时候自己是在东边,他按照大致感觉朝悬崖的一边攀爬,渐渐的,隐隐约约能看到栈道了,他心中一阵欣喜。可是当他翻过前面的巨石,却发现那栈道上密密麻麻都是人,有老有少,他们每个人背上都有一个大桶,弯着腰、驼着背,爬得艰难。但是他们脸上没有一丝勉强和痛苦,看得出来,他们很快乐。偶尔会有一两个人说话,但是声音不大;若是前面有人体力不支,也会整体歇息片刻。所以整体看起来从容有序,和睦自然。

难道那饕餮山上的水就是这么背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