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一)

少年滑动步伐斜着身,似靠在虚空中某处凭依,左掌抹开眼前看不见的重重阻隔,然后看似平平无奇地低处一拳,缓慢地,穿过了风,穿过烟尘,穿过了人,穿过骨肉。隐匿身形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某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摔出身影,只是跌跌撞撞地踉跄几步,肢体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着撒满了开裂的砖石和掩盖尘沙的废墟。

拜山之礼为开山。

少年睁开双眼收起拳势,双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礼,向着北方。

少年走到鬼门关的高大石门前,弯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长枪,仔细郑重地束缚在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鬼门关高台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间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张开嘴,眼里满是震诧和不可思议。一月前他从千里之外走进秀栾城,混进了这些搬运沙石的苦力之间,每日远远望着高耸巍峨的鬼门关,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却又惨淡收场的英雄豪杰前赴后继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终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忍住出手的冲动,只是远远看着,试图从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个恶鬼的软肋和漏洞,然后再出手一击命中为民除害。毕竟在更多的传闻里,恶鬼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冀央需要一个必胜的机会。

冀央每晚揉着微微酸涩的臂膀躺在肮脏的木板上时总不免想起师父,作为祈业城的第一高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座鬼门关压断了所有百姓的命气?于是师父将自己推进深山,将那些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尽数扔进自己怀中,说着什么逐出师门的话,转过头却独自走上去往鬼门关的路,最终就那样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将师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会贯通修炼在身,这才走出山来,走进秀栾城,打定主意从此处开始砸碎所有的鬼门关,完成师父未竟的心愿。

冀央很谨慎,于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时机和最终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工之间,掩藏起武学,却也想着多帮着做些劳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让这些眼里早没了光彩的人少点劳累。一直到了今日,那个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着杂乱的武器走到了鬼门关前,却又只凭着一拳一掌,敲开了鬼门关巍峨的宫殿,砸碎了威压数年的那尊凶厉恶鬼,然后转身离去。

冀央望着少年背影,许久之后他才回过了神,却听得耳中嗡鸣不止,他眯起眼望向鬼门关的高台之上,有无数烟尘沙石呼啸盘旋冲天而起,有宛如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势向四处扩散,鬼门关的石门院墙轰然倒塌,无数的精致宫殿、假山楼阁,就这么,塌了。

只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积沙石的推车,不自觉地跟着少年走出了城,向着下一座鬼门关而去。

而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也许在下一座城池外又会慢慢走来,看着高楼坍塌,看着少年意气。

一路行来,仍是不免荒凉,往日熙攘的驿道官路此刻皆是杂草丛生,自魔君的大军统领了奇星岛之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商贸往来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奇星岛彻彻底底地分裂开互不关联的碎片,由着那十三座鬼门关统辖。

少年走出秀栾城之后没有停歇脚步,一直走了六个时辰,翻过了几座低矮山岭之后才走进一座山涧里的破落庙宇歇脚。此时天光昏暗,庙里残破佛像仍捏着莲花印在高处慈悲笑着,少年抬眼望去,黑暗与慈悲混杂一处,竟显出几分瘆人的诡异,少年站在佛像盘曲双脚之下,凝视许久默然无言。

乘着黄昏余晖,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林间拾了几堆枯枝,拢做一处燃起跳动的焰火,忽闪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将那份不知何时带上的沉稳和冷漠映衬得清晰无比。

夜里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着香炉抵住破落木门,浅浅地睡去。当漫天星幕不再闪烁,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扑灭的火堆,少年拎着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庙,伴着清风远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边佛面眼前,祭台上有一行清晰凛冽的字:

问世间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