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阴云垂落,如一层厚重幕布倾覆海面,压抑着,无风无浪,一叶孤舟飘摇而来,在风浪之中渺小不可见。
奇星岛东岸角落,有绵延古树为岁月折弯枝叶,浓郁的绿意在海面却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这处小小的滩岸,小舟临近,舟上人拨开缠绕枝叶踏上奇星岛。
回头,透过斑驳缝隙只能望见阴沉沉的天际沉入远处海平面,紧了紧肩上包袱,顾筠走进奇星岛东境衍生数千里的丛林,天光黯淡,顾筠却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测的丛林间,神色从容,视线仿佛穿过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烟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却舔舐着城池内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着,有人在坠落着,有人在杀戮着……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天下倾覆生息凋零,眼中无悲无喜,一身红衣浸染了鲜血,他只是看着。
当鲜血再次洒落,自头顶一片温热又黏黏腻腻地遮住视线,长竑呼出一口气,视线模糊间只看见身前再无一人,便拄着长刀转身离开。荒草丛生真是麻烦,长竑拖着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的疲惫身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长竑扑了过去,冰冷渗入肌肤涌入喉咙,长竑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却贪婪地借着骤然恢复的知觉感受着挤压在厚重气压中的空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他呕出一滩水,却用沙哑的声音笑着,身边长刀有弯弯绕绕的磨损,甚至刀尖还缺了一角。没事,笑出眼泪的长竑想着,今天又杀了十个人了呢。
脚步声没有掩饰地簌簌响起,长竑压抑着气息吐出一口气,他仰面躺在河边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积聚着磅礴的力量。
脚步声停了下来,等了许久,长竑终于睁开双眼左手撑地猛然暴起,长刀挥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刀尖擦过鼻尖,长竑皱起眉间,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失手,那便是眼前这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刹那之间便避开了自己的攻击。长竑即便知道眼前敌人的实力非自己所能力敌也没有退后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着周遭环境,找寻最佳的进攻方位。
那人看着长竑气力积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摇摇头道:“你该休息一下了,这样下去再杀不了几个叛军,你恐怕就先倒下了。”声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觉,平平淡淡却不动声色地摄人心魄。长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三招还是五招?他抛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头,只是琢磨着少年话语中的善意,斟酌着开口:“你是谁?”
少年想了想:“崆玄。这样说你应该清楚些。”长竑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有些愣怔地问道:“你是崆玄七侠?你们,真的走到这里了?不,不可能,他们至少布置了十万人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十万人?呵呵,杀个几千人就都散了,不过,我们也杀了有几万人吧。”
长竑不知道为何自己便这么信了眼前少年的话,直到走进城中长竑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莫名失却的警惕,可是当这个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语气告诉一个又一个人自己的身份,当少年挥挥手便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当少年找到自己的师兄之后,与自己师兄紧紧相拥的长竑终于没有任何怀疑。
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这不知尽头的海面上,能有多少个崆玄七侠?能有多少个少年拥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实力?
长竑看着披头散发没有了往日从容气概的师兄橦严,低声说道:“师兄,师父死了。”橦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泪水,可那张面容上却皱起纵横的沟壑。长竑张着嘴,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师兄,嫂子和妙儿?”橦严扯着嘴角,那般凄然悲哀哪还有几分望渊城第一天才的风采,时间在血液和火焰中铸就出更强劲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一个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楼揽月,也曾粗茶淡饭欢声笑颜,可是,就这么没了。一切,都没了。
看着或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说道:“跟我走吧,你们是最后一座城了。”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说什么,一路走去,少年当先趟过山石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山谷,这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渊城而来的数十人汇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人群,转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儿有一间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简易布蓬下坐着五个人。
少年走近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最先开口:“商宁,望渊城还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宁坐在一条长椅上,说道:“只有几十个人了。”坐在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与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宁看了周围一圈,又张望了几眼屋内,疑惑问道:“二哥,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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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男子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回答道:“他说他去找一个人。”
“找人?”商宁愈加疑惑,身边擦拭长剑的另一个男子开口了:“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商宁不再说话,他看向土屋旁一处草甸上,一个背负长剑的女子敲打着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动作,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来:“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这一推一踏,一拦一纳,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吗?”
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嗯,我记住了四姨。”
商宁喃喃自语:“今天轮到四姐了吗?”
男子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眼神温柔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和孩童,说道:“是啊。”
黑衣男子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孩童重新起势的滞涩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难言的许多东西,是感伤是歉疚还是释然?可是从来掩藏心绪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却终究没有谁能够去真正看透。
屋内传来声响,吱吱呀呀地木门被推开,一个神色柔和的温婉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宽大黄色长裙覆盖着微挺的腹部,她简单挽起的长发间有一支玲珑珠钗,水滴状的光芒荡漾着,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澜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边,轻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别着凉了。”女子握住面色关切的澜珊的手,笑着说道:“没事,我还没那么虚弱。”
女子又看向商宁:“商宁,回来了?这次没受伤吧?”
商宁牵扯出一个尽量平常的灿烂笑容:“没事,嫂子,这次出去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女子点点头,在澜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着不远处那个孩童一举一动间的认真神态,笑得温柔。
她看见,山丘下那坐落着的嶙峋怪石上挤满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见,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烟;她看见,四面八方的阴云笼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见世间的苦难和更多的生离死别,可她仍笑着,为那个孩子,为这个孩子,也为了他。
女子抚摸着腹部,眼神里满是缱绻的爱意。身边澜珊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她喃喃问道:“嫂子,你觉得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子低头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
“为什么啊?”“因为他也一样调皮,阿洛一不在身边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温柔,仿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和爱都装在心里,从眼里淌落,从嘴角扬起。
澜珊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眶,她用尽力平稳的语调说道:“嗯,真是不听话啊。”
黑衣男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做饭。”
将长剑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男子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亲自下厨。”
“别废话,来帮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佩剑男子拉扯着青衣男子的手臂,两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青衣男子抱怨着:“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来做苦力拉我做什么。”
“还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唤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懂不懂?”
“那你怎么不叫商宁?”“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个碗了吗?”
吵吵闹闹地,几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舒缓,土屋附近简易搭起的灶台边三个大男人为了油盐酱醋的事情大声说着话,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讽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