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师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其中,都觉得范宁的变奏应该快结束了。
但结束了第12条活泼风格卡农的范宁,未作片刻停留,便开始用左手营造出丰满绵延的长音线条,同时在高音声部奏出了一条由大量三十二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构成的旋律。
“还有?”席林斯和尼曼相视一眼,对方嘴里接下来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特别明显。
这位范宁先生灵感不要钱的吗?
变奏13,萨拉班德舞曲,原意在西班牙语中是神圣与行进,节奏偏缓,旋律幽雅而平易近人,尤其这里大量运用了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音,使得作品更有一丝随心的意境,流动绵长,耐人寻味。
按照三条变奏为一组的架构,这意味着至少有15条变奏了。
“算了,别猜,专心聆听。”尼曼再次凝神屏息,如此精妙的复调音乐,只要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大量精彩的细节。
变奏14,范宁的状态再次变得微微紧张起来,左手弹出快速精巧的分解琶音。
这是作品中期难度最高的一首触技曲,整个变奏充满着跑动的因素,从第9小节开始又出现急速的波音音群,范宁双手再一次在高低音区做着大距离的跨越动作,快速敲击着那些形散实聚的音符。
变奏15,五度卡农,色彩暗澹的g小调第一次出现,速度也变为中慢速的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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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宁先是在中声部奏出下行四度级进音列,紧接着又在高声部作反向的倒影模彷,两个声部不同的运动方向,造成了音响被“撑开”的效果,让听众体会出了一种异常艰难的动力性。
听到这里,洞察力稍低的听众也逐渐掌握了规律。
就算是对艺术再驽钝的人,也从别人的口中理解了这部变奏曲令人战栗的巍峨结构。
微观上,每条变奏的小节数皆可按32:16:8:4:2分至最小音乐单元,并保持和咏叹调全部低音走向的一致性;宏观上,每3条变奏一组,以思想最为高深的卡农所小结,每逢3的倍数,卡农模彷的音程就多一度,体裁布局则按“舞曲-触技曲-卡农曲”的周期不断循环,各类华丽技法层出不穷…
g小调色彩的转换,为15号变奏带来了不安、压抑的情绪,范宁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的声部用指肚贴键连奏,如同沉郁的叹息,有的声部选择抚摸式的非连奏方式触键,似彷徨之人挪动步伐。
最后乐曲渐缓,旋律音来到主和弦的三音降B,并继续挣扎向前,C音,D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似躺在无垠草地,仰望浩瀚星空,意识逐渐飘向清冷的云层。
“结束了吗?”
看气氛极端静谧,尾音久久不散,仰头闭眼的范宁也足足有三个呼吸时间未动,不少后方听众如此想道。
这样恢宏的结构,庞大的体量,无出其右的巧思,灵感充盈却又不失数理之美的巨作,能得以在现场聆听其诞生的过程,哪怕是那几位相比暗然失色的成熟艺术家,也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应该不会是小调吧?”全程屏息聆听的罗尹,双手撑住前面,轻轻问向自己父亲。
“自然不会在小调上以如此游移的听感结束。”感受到崇高之意的麦克亚当,此时表情十分肃穆,“但我觉得这第15条变奏结尾所营造出的‘攀升感’,以及小调本身的‘清冷感’,似乎说明范宁已经把这座大教堂建到了穹顶,建到了神性所至之处,我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处理…”
侯爵大人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原本古井不波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管如何,你能在他手底下担任首席,这很好,以后多同他相处请教。”
作为在邃晓者中都是灵感极为强横的存在,麦克亚当显然对第15号变奏的理解相当准确。
这仅仅只是《哥德堡变奏曲》拱形结构的前半部分,在攀登至大教堂的穹顶后,后半段既是形式上的转折完善,又象征着启示闭环的后一段旅程。
对范宁而言,这场靠钢琴家一个人来完成的孤独朝圣之旅,虽未结束,但演奏初期的种种不安和自疑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对音符最冷静的思考和最虔诚的表达。
清冷空灵的尾音近乎于无,闭眼凝思的范宁,双目缓缓睁开。
他脸上浮现出欣慰与喜悦的微笑,整个人状态再度积极了起来,提起左手,于低音区奏响了一个饱满有力的G大调主三和弦。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