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林沃斯,索菲亚的回忆里,超生命部门的办公室,到处贴满了计算公式和基因序列图谱。而在她住的隔间里,墙上只写了她胡编乱造的数字。在她看来,超生命组织的科学家们,对名为索菲亚的实验个体非常感兴趣。她会用电流在墙上烧灼数字,大小不一,毫无次序,犹如一部天书,让某些实验室的主管们趋之若鹜,疯狂破译,然后进行一场部门之内的口诛笔伐。
德林沃斯学院的最后一排楼,也就是超生命研究院之前在的地方,曾经在上一次内战中被人造人部队炸坏,这栋建筑不得不暴露在卡布尼母亲河靠近纳米工厂那一侧的奇怪烟尘之中,抵御着纳米工厂紫色的微风。风吹不停,一直过了许多年头,等到环境改革的风吹到德林沃斯,纳米工厂不再冒出紫色怪龙,房子才终于有人修好。在靠近河岸的堤坝边,有一排半地下室窗口,从铁栅栏边缘看出去,有时能看到河道集团的人在打捞水草、汽水瓶或是旧衣服,汽水瓶总会在窗口下面五米多的地方飘荡着。有些时候,索菲亚能闻到鲜鱼的味道,也能嗅到实验室的臭味儿。
四百零七年,有一个实验孩子逃出来了,从靠近河道公司停船锚地那边的窗口,穿过了铁栅栏,站在河岸边,看着游览船的水花。母亲河像往常一样流淌着,从未改变方向,纳米工厂那边笼罩在水蒸气排出装置的浓雾中,河堤看不到尽头。实验室保全儿在那里看着他,相隔十几米,游览船上的人围观这莫名的一幕。
“孩子,跟我回去!”
“我只想看看真的河流,真的水花和波浪。”小孩看着自己拖到地上的病号服。
“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它们怎么样?”保全慢慢朝他靠近。
“我觉得我能掌握它们。”实验孩子用一根手指画着圆圈,缓缓提起一股小水柱。
“它们好玩吗?不过外面的水是有些脏的,实验室里有更好的!”这时游览船那边有人开始拍照,保全工只得躲避镜头。
“我想我可以用它们包裹任何东西,像真的水球。”小孩轻蔑地看着他,一挥手,那些水形成了一层胶囊,保全漂浮在里面,大叫起来。
“放我下来!我要窒息了!”
小孩转过身来,一根镇静剂飞镖刺中他手臂,他戒备的目光逐渐变得平和。“呃,又要回去了吗?”他随后一脚踩进了数米深的水面。
就在保全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时候,绿色短发的女人站在高地,手中提着镇静剂发射器。她高傲而阴沉的表情,面对着这座城市的宁静。游览船的游客们依旧喝着关口汽水,或是听着蓝星鸟电台,看着大卡司新闻播报,他们的照片中充满了迷雾,任何人都不会存储完美的底片。绿头发女人的白色实验大褂在卡布尼傍晚的微风中肆意地飘动,她只是冷静地命令保全工。
“还看着干什么?捞人!”
索菲亚也就大概在这种事情时,才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消遣。
八月十三日那天清晨,孩子们都看见河道里激起的冲天水柱,防空警报大声闹唤,所有人被勒令不准靠近窗户,都集中在大厅里。实验室里全都乱了,最开始那几个小时都在开会,绿头发女人又在嘟囔了,索菲亚对她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头发,以及金色的瞳孔。后来炸弹炸穿了德林沃斯学院的屋顶,屋里停了电,后备电源的操作指南太长了。超生命部门的人已经出不去,可以说是退守,他们把电线都给剪断了,敌人就不会沿着线找到实验室的舱口。那些黑漆漆的面具下面,隐藏着虎狼般的野心,他们经过了洗脑、强化、实弹训练,只要看见任何目标都会痛下杀手。是不是这些贵族科学家的好日子到头了?还是说这场超能力实验随着本杰明家族的计划走到了尽头?帝国军如同追猎者一般屠戮整个德林沃斯区,确实,这些老卡布尼贵族们真的走到头了。索菲亚都能看得出来,这或许正是她的好机会。
公共更衣室那边有一件高等学院校服。别乱猜,是某个科学家的妹妹的,大概是送来洗的。由于那孩子总穿着环保组织制服,就连她的哥哥之一都没法让她老老实实把校服穿好。索菲亚决定先把手套拔下来,也就是设法解除对她超能力的限制。实验室一直强调要控制这个电气小耗子,给她戴上橡皮手套,像是仓鼠笼的滚动环,把电流约束在闭环电路里。超能力项目六课的孩子索菲亚,算是交出了完美的答卷,证明她的能力确实对摄像头有毁灭性打击。
至于橡胶靴,是从布草间找的,索菲亚觉得至少不应该电到别的孩子,她还不是一无所知。关于这项研究,最有说服力的就是马森布洛克博士,他经常在屋子里摆满了包着金属箔的玻璃罐装关口汽水瓶。在最靠近福克斯野心爆发的那几年,他的实验陷入无尽的幻想。他感到某种暗流在行政中心和国防部嫡系舰队里流淌,共和国即将再次进入战争,他的暗无天日的实验终于将迎来实战的曙光——想想看能够肆意摧毁敌人电子系统的超能力战士,多么强大!在那之前资金都给了人造人,以及长得不像人的人形刺客。而他马森布洛克,也就是个偷电的无赖。超能力六课装满了大总管最不看好的实验体,这里有一个用胳肢窝的电弧找矿的男孩,和一个嗓子眼里能测出电流数目的傻子,甚至还包括一条智商140的德拉多鱼,诸如此类,最后就是能让全实验室的咖啡机一起开机的女孩索菲亚。实验室的成员每周都会领到几十箱仓鼠,那些宠物店不要的,他们要设法按着十六型性格和通过电流数值大小分类、配对,还要处理其中被不小心电死的个体。他们能做的就是找到在高压电之中,那些不被烧成焦炭,还有一口气没挂的耗子。尽管索菲亚已经表现得像是实验目标所述,马森布洛克博士还是觉得他能给下一批耗子过电。绿头发女人不时提醒他:宠物店的潮流已经快要变成迷你小猪了,耗子逐渐失宠。电死猪的电流可比老鼠大多了,实验六课的电费比经费还紧张。索菲亚只能尽量配合博士,她希望停止对这些无辜的小可爱们的毒害。但每次收到仓鼠以后,马森布洛克总是会恶狠狠地对它们说:
小主,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跳闸。”
索菲亚把鱼装在一个有点水的玻璃容器里,塞在校服左边的口袋,她还设法从抽屉里抓了一把耗子——总有些漏网之鱼会从桌子缝溜进去。沿着漏了风的走廊偷偷摸摸前进,先确定好摄像头位置,然后拿手指着它们,“咻”,它便烧毁了。反正监控室常年坐着一个假人,那是马森布洛克博士从实验四课借的,没电的人造人,长得还挺漂亮的,直到实验室被重磅炸弹击穿都没人发现。博士大约害怕有人发现他乱接电表箱,就想了这个绝妙的办法。索菲亚穿过墙上的破口,外面燃烧、崩裂着,城市在大火中痛苦地扭动,摩天大楼垮塌下来,混合着鲜血的味道……算了,城市已经没了,德林沃斯区已经平了,变成了还没修好的样子,算了,这些都没用了。
敌人的灯光从击穿的屋顶打下来。在最后的几小时,实验六课的研究员和仓鼠们还正在玩你死我活的电击游戏。超生命部门早就撤走了,比环保组织投降速度还快。烧毁的电线的气味从通风管道里渗进来,这跟实验室里的味道没什么区别,博士誓要将研究进行到底。那个傻子还把电极塞在嘴里,想要让仓鼠笼的灯亮起来。
桌子下面,最后剩下的耗子还在啃着木屑和坚果,或是回忆那些刚刚倒在枪口之下的人们对它们的虐待。听着激烈的枪声和尖叫,它们还在品味优质板栗或是榛子仁的幸福。裹着金属箔的瓶子中间穿过激光,储存不了这些能量,烧蚀成一滩恶臭的液体。帝国军士兵在实验室里移动,他们的盔甲漆黑发亮,像是黑金矿石,坚硬无比,刀枪不入……也许你可以把刀子找个缝儿捅进去,但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及运气。目前还没有跳闸,耗子们还是会被程序设定好塞进通电环节,屋里大概没有别的动静了——每个隔间里都点起火来,傻子和别的实验体死在他们该呆的地方,加上博士的尸体,打翻的木屑箱子、几麻袋榛子,把实验室里发生的故事都给封住了。当初马森布洛克一直想要让所有人都发出几百万千瓦的电来,每人身上都缠着几圈电阻。现在他身上只溅落着自己的鲜血,成了废墟下的焦骸。在靠近河边的楼外,在绿头发女人曾经站的高地,索菲亚拼命地向纳米工厂大桥跑着。
矢德、矢勤兄弟俩,莎拉·艾尔温,都坐在管理处那张破桌子后面,听华强叔的一连串描述。墙上的几个弹孔里穿过光来,偏斜着照在索菲亚肮脏的小脸蛋儿上。双胞胎坐在桌子右边,华强叔在索菲亚肩上拍了一把,然后又去鼓捣他的大蒜。莎拉在全息记录板上誊写光头大叔怎么捡来的这个小电耗子,索菲亚则低头躲避光线,手中捧着鱼缸,德拉多正在里面惬意地畅游。
“你只是穿了高等学院的衣服,对不对?”莎拉还是像个治安部队的人那样发言。
“你让她留下来,可能会把所有的餐饮机器从早上运转到晚上,帝国统计局会发现有人在这里用了过量的电。”矢德还是对铁面具的提议没什么好感。“铁面,我们不能留下这个人,过期罐头都不够吃了,我真的怀疑这件事……我们到底能不能在敌占区活下去?现在又加上一条鱼,拜托,我去哪里挖蚯蚓呢?”
“往好处想,矢德。”莎拉看索菲亚刚接近坏掉的电视,它就立刻亮了起来。
“我们现在真的需要电,只要她控制得当。你没听到华强说的吗?她有用电的超能力,这是有必要的。”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这个队伍的未来。我们在这个公园管理处怎么活下去。”
“至少我们现在有电了。”莎拉看着索菲亚那双破了的靴子,似乎电费正在从那靴筒里涌出来。电灯亮了,网络链接器也开始运转,至少全息板又有信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