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真话。
从大乾的角度,也能够理解。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真话原来那么难说出口。
因为……真话总结下来,就是不论他心中怎么想的,实际行为都没有把秦牧野当成儿子看。
而且,作为臣子来说,自己对新皇做出过的行径,除了某些青史留名的贤君之外,没有任何皇帝容得下自己。
真话说不出口。
是因为真话无比难听。
任自己修饰无数次,它都是难听的。
哪怕歉意是真挚的,甚至充满了感激。
被李知玄背刺,致使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安南军陷入绝境时,忽然有秦牧野神兵天降,那时心中涌出的愧疚与感激,至今都没有消散,甚至让他连着好几天没有睡着觉。
这是自己的亲儿子,被挖了髓以后,被自己百般冷遇的亲儿子。
却仍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出手相救。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自己便再没有了平视他的资格。
感激与愧疚,没有任何掺假。
只是……
秦开疆看了一眼秦牧野平静的样子,他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自己这个儿子,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歉意和感激。
这是自己唯一能够拿出来的东西。
但……秦牧野不需要。
秦开疆不擅长政事,但军事谈判经历过无数次,他很清楚,当你手里所有的筹码都不入对方眼的时候,最好的结果是被无视,最差的结果是极尽羞辱。
必须要拿出一个对方看得过去的筹码。
至少能帮对方泄愤。
“腾!”
他豁然起身,走到了秦牧野面前:“我还是跪一个吧!”
秦牧野:“???”
李星罗:“???”
李弘:“???”
不是?
我刚才开玩笑的?
你真跪啊?
你不是说好从军政切入,然后真挚道歉的么?
怎么直接跪了?
所以你刚才究竟背了个什么东西?
小主,
秦牧野也惊了,飞快送去妖力,托住他的膝盖:“秦老登!你过去做的下头事我不打算跟你计较,你为何还要加害于我?”
他属实有些气急败坏。
巅峰战神膝力惊人,若非自己也到了相同的境界,还真特娘的拖不住。
秦开疆面色严肃:“牧野!除了一跪,再无任何别的方式表达歉……”
秦牧野绷不住了:“谁特娘要你的歉意啊?你这一跪是值很多钱啊,还是能让人修为提高啊?除了可能让我以后被人戳脊梁骨,还有什么别的作用?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就这么恩将仇报啊?”
秦开疆:“!”
秦牧野:“赶紧起来!你要真想跪,就找个没人的地儿偷偷跪,磕几个响头都没人管你,当面折磨我是什么意思?”
秦开疆:“……”
儿不让父跪,自然是个好现象。
可为什么,自己胸口更闷了?
就连这一跪,在秦牧野面前都没有任何价值?
李弘看不下去了:“开疆!快起来!”
秦开疆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坚持。
李弘揉了揉脑袋:“牧野!你父亲被神使血脉烧坏的脑袋,理解正常人的感情十分困难,你莫要介意,他的歉意你收到就行,莫要记恨他荒唐的方式。”
秦牧野摆了摆手:“记恨他没有任何意义,我现在只想辅佐鹭鹭成就盛世。他是大乾最能打的元帅,应当与我目标一致,只要这点不变,以后什么事情都不会变。”
李星罗淡笑附和:“秦元帅,我与牧野成婚近三年,一直因为各种事情,尚未与婆家人吃过一顿团圆饭。近些日子又忙登基的事情,待登基大殿之后,我们便备些薄礼回镇南府看望一下长辈与弟弟妹妹,还请不要介意。”
回镇南府。
她用了“回”字!
而且是在登基大典结束的当天。
这应当是一个很强的政治讯号了。
秦开疆终于松了一口气。
很好!
这两个年轻人什么都懂。
如此说来,他们对秦家的确没有芥蒂了。
李弘抚须大笑:“好好好!这才是好男儿的心胸,开疆!现在你放心了吧!”
秦开疆有些说不出话来。
此刻的他,竟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论做人,自己居然差两个小辈这么多。
所以说,我以前是怎么盯上李知玄的?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情绪这才平复下来,郑重道:“多谢帝姬驸马!”
随后转向李弘:“陛下!臣心愿已了,就先告辞了!”
说罢。
叹了一口气。
转身离开。
他情绪很激烈。
但也不算激烈。
至少还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李弘说的没错,他已经被神使血脉烧坏的脑袋,感情被烧得支离破碎,只能靠理智强行将它们串联起来。
但可惜,自己的理智,也并不出彩。
至少在识人上,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秦开疆回头望了一眼,儿子与儿媳依旧一表人才,并没有因为曾经的经历,而表现出丝毫负面情绪,冷静理智通情仁善。
恍惚间。
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当时沐剑秋扛着重伤的自己,到医房换髓的时候,父子俩就是现在的这个角度。
那时的自己还有正常的感情。
秦牧野目光中,也充满着惊慌与动摇。
此刻。
自己失去了正常的感情。
秦牧野再也不被外物所动。
可能这就是岁月和命运。
驻足片刻。
却似良久。
秦开疆转过头,大踏步朝宫外走去。
秦开疆一走。
李弘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轻松了,就好像他刚才是看戏的,但现在却是唱戏的。
明明坐姿没有变,现在却怎么都感觉不得劲。
缓了一会儿。
他才微微笑道:“牧野!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提前告知你,你莫要怪为父。”
“父皇请讲!”
“秦家……需要废掉的一代。”
“我知道。”
秦牧野微微点头,他能理解李弘的意思,秦家的体量实在太大了,如果继续军伍精英教育,谁都不能保证后面几代会不会出现一个野心膨胀的家主。
如果是有外患在,自然是利大于弊。
可现在,妖皇殿高层近乎死绝,灭掉蒲鸣龙也是迟早的事情。
外患消弭无踪下,内部的冲突就会加速发酵。
李弘微低着头:“不仅是秦家,你也是!待到你与星罗孩子出生,你也须将权利慢慢让渡到他手中。我知道话很难听,但这也是为了你和星罗的感情考虑。
我自是相信你们伉俪情深,但你也要相信,当一个人坐上皇位,就必须接受皇位的改变,不接受改变的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我知道!”
秦牧野笑着摇了摇头:“但情感上我不接受,行为上也只会接受一部分。”
李弘眉头一拧:“你……”
秦牧野沉声道:“因为大乾还有外患,而且很大!”
小主,
“哦?”
李弘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秦牧野笑了笑,便把有关裂缝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本以为李弘会因此压力山大。
却不料,李弘并没有流露丝毫负面情绪。
反而抚须大笑:“也好!有外面更大的世界,你们小夫妻便继续携手努力吧。这是危局,却也是机遇,有外敌在,也省得你们内耗。说起来,对你们夫妻感情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话。
李星罗也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坐了皇位,她便不可能负了大乾。
大乾没有了外患,她便不可能不被内部矛盾影响。
就算夫妻两个再理智,也免不了会有外部的东西污染感情。
这是客观问题,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有了外患,秦家的处理,还有秦牧野手中举足轻重的技法,就都只能选择最为温和的方式。
对两人来说,的确是一种幸运。
秦牧野淡笑一声问道:“父皇!关于这件事,您可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
李弘摆了摆手:“该教的我都教过了,剩下的都是你们不愿学的老掉牙的东西,你们知道的东西比我多,以后遇到的事情也比我多。我为难了一辈子,现在该你们为难了。”
说着说着。
他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找到了一丝年少时的感觉。
年轻真好。
自己这个老家伙,该给年轻人让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