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龙古镇上哪家办理丧事,都会有乡民前来登门祭奠,相互寒暄,帮忙打理家中事务。
虽说是悲伤之事,却也是门庭若市,偶尔在人群中还穿梭着几个打闹嬉笑的孩子,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乡亲的帮衬,多多少少给丧事家人于心灵上的慰藉。
可如今龙古镇上一片萧条破败,到处都是鬼窟林,哪里还见到乡民们的影子,昔日的繁华再也不会回来了。
站在乾坤派大门口放眼望去,废墟中黑鸦起起落落,叫得好不欢畅。
第一天总算是入夜了。
吃过晚饭,姚半仙穿好道服,戴上道帽,围绕向上的灵柩旋转了数圈后,便来到大堂门口,提起感念棒对着小凤山山巅上的圆月,口中默念起了咒语。
一道光亮爆闪,感念棒变成了一对硕大的金钹。
这对金钹是姚半仙为龙古镇上的乡民超度亡魂时使用的法器,深得乡民们的喜爱,他自己也时常津津乐道。
年轻时,姚半仙云游四海,通过不怎么光彩的手段,从道山仙师那里获取了阴阳法术之六十四口诀,也称“八八”法咒,感念棒对这六十四口诀有着天灵感应。
特别是在圆月之夜,只要一念咒语,感念棒便会感知到他内心所想,幻化成各种法器,他给此法术另起了名字,叫“八八阴阳法”。
正因为有这“两宝”压身,在一次法仙会上,姚半仙一战成名,虽然未夺得魁首,但在整个中原也算是名声在外了。
其实姚半仙很想将他的法术传授给徒弟们,一来考虑到感念棒只有一支,无法将其分成八份,对于向天他们八人,姚半仙力争做到将一碗水端平;二来他对这件不光彩的事总是讳莫如深,每当念到这六十四口诀时,他的心中颇有羞愧,很多时候也影响到了他法术的发挥。
……
只听得“砰砰”声响起,姚半仙敲打起了手中的金钹,他领着向山的徒弟们围绕向山的灵柩旋转做起了道场。
这种超度亡魂的方式是姚半仙在诵读道家喊魂和佛家转山禅语时自悟而出,美其名曰“转轮回”,意在为去世的人渡劫生死轮回。
围绕灵柩旋转的圈数越多,速度越快,则为死去的人积累的阴德也越多,不用苦等五百年便可投胎转世,投胎也会投个好的人家。
是的,人之常情,谁想死后在地狱遭受暗无天日的劫难,谁不留恋这红尘之美?
姚半仙的独创迎合了众人敬畏死神、轮回转世的心理,在中原边陲迅速传播开来,又传到了中原腹,随后又传遍了整个东土。
虽然“转轮回”在各地的做法不尽相同,但万法归宗,方式怎样去陈革新,始终还是摆脱不了姚半仙“空悲咒”的影子。
姚半仙每走几步便猛地敲打着手中的金钹,还唱起了空悲咒:“浮若此生看轮回,一切如梦幻成空,潇洒无意近晚霞,行如清风无牵挂,悲吟低唱升仙曲,何须再等五百年,空悲切、空悲切,生死两茫茫,寒月夜未央……”
他每走一步便停下来跳起道家仙舞,听着“砰砰”的金钹声,猛然想起了多年来的艰辛与不易,又想起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虽然他多次和徒弟们说,自己早已经厌倦红尘俗世,但此刻却怎么也看不破这红尘,倒反贪恋起红尘的美好来,想着想着,脸庞已是热泪两行。
向山的十几个徒弟一步不离地跟在姚半仙身后围绕向山的灵柩打转,哭声、哀声充斥着整个大堂。
念完空悲咒,姚半仙甚是乏累,他如同烂泥一般,软绵绵地一屁股塌在了向山灵柩旁边的八仙椅上,便有意地朝门外看去,大院中除了几个白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更别说见到黑衣人的影子了。
姚半仙深吸一口气,调和了体内的释心真气,全身的气力大增,他轻叹一声,心道:“才过得第一天,那群黑衣人岂能这么轻易上当,既然已经设下此局,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
过得片刻,姚半仙叫徒孙们拿来了几本道家经书,他坐在了堂屋中央,拿起八仙桌上的一本“苦难渡经”又念唱了起来。
每唱出几句,姚半仙猛地敲打金钹几声,向山的十几个徒弟一字排开,跪在师父的灵柩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圆月高悬,破败不堪的龙古镇尽显消沉,“砰砰”的金钹声和悠悠哀哀的哭喊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
记恩领着向天他们七人隐藏于乾坤派各路口,随时让黑衣人有来无回。
姚半仙本是让夏宇龙、张仙和蓝芯在这些时日养足精气神,以便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这场恶战,但夏宇龙却又有了新的盘算,他带着张仙和蓝芯还有大天二来到后院的夜来香树下。
这夜来香树是十几年前姚半仙去高脚村为姜老太公儿媳看病时移栽而来的,如今已是枝繁叶茂、密藤缠绕,与对面的古树相互映衬。
蓝芯深吸一口气,脸上洋溢着微笑,喜道:“哇,夜来香的味道果真好香啊,平时我还真没留意呢。”
张仙愤愤地道:“孙有望心机真是过重,我们先前都还以为他采摘这花香来驱散虫蚁,想不到他竟然与黑衣人勾结谗害我乾坤派,哼,我们都被他给蒙骗了。”
夏宇龙看了看四周,说道:“芯儿、仙儿,你们赶快去采摘对着月光处的花瓣……”
二人齐声应“是”,便飞身而起,轻飘飘地落于花叶丛中。
蓝芯奇道:“哥哥,夜来香正对着月光的香味要比其它处的花香更为浓烈。”
张仙笑道:“你有所不知,夜来香每个月都会开花一次,在圆月之夜,后院满是花香,什么蚊虫啊、苍蝇的都被这香味熏跑了,呵呵,我们得动作快些,一会儿被这香味熏得醉倒了,哥哥可要把我们背回去咯,哈哈……”
“啊!”蓝芯颇为讶异,“此花还有这等神奇之处,不知哥哥采摘此花有何用途,难道是想把那些黑衣人给熏醉咯?”说着,便加快起摘花的速度。
张仙又哈哈笑道:“这你得问哥哥,他这几天和爷爷总是神神秘秘的……”说着,她向夏宇龙看了一眼,“这夜来香可不会让人醉得神魂颠倒,方才我是逗你玩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乾坤派的人每天不成醉鬼了么?这夜来香只会让人陶醉,另外还有清肝明目的功效,那群黑衣人又岂能轻易被这花香迷倒,我想哥哥一定还有其它用途。”
蓝芯笑道:“呵,哥哥鬼点子可真多啊!”
张仙点头回道:“那是,他从小就是这样,有一次,龙古镇东大街与西大街的小孩子闹别扭,分边打仗,哥哥想出了一个损招,他将粪便裹在泥土中,带领我们将东大街的小孩打得落花流水、满身臭味,后来那些小孩的父母找上门来,嘿嘿,哥哥被我告了黑状,他被爷爷罚站一夜的马步,第二天他回灵山古墓时,不知他去哪里掏来了一块大便放在爷爷床上,爷爷睡觉时才发现,他差点被哥哥气死了,想想真是笑死我了……”
说着她又转头看了看夏宇龙,便压低着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
蓝芯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说道:“小时候哥哥真有这么痞吗?”
张仙又咯咯笑道:“这还有假,不信你自己去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儿?”
“我可不敢,会被哥哥责骂的!”
“有何不敢的,你可是我未来的嫂嫂。”
“哎呀,仙姐,你胡说些什么呢!”
“呵呵……”
张仙脸上挂着笑容,又轻声说道:“其实也并不全是哥哥的错,是东大街那边的小孩先挑起的事儿,说我们西大街的人一个个尖嘴猴腮的,还装成是神仙的样子,明明就是‘干尸将',这不是明摆着在骂爷爷嘛,爷爷却不问青红皂白,责罚了哥哥一顿,哥哥气不过来,第二天便叫向山师叔送他回了灵山古墓,我想向山师叔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哦,原来是这样的。”
蓝芯抿嘴笑了。
大天二闻这夜来香的味道久了便会喷嚏不止,心情也变得烦躁起来,它对着圆月“呜呜呜”嚎叫着。
夏宇龙催促道:“你们还在嘀咕什么呢,我们要拿去给爷爷为向山师叔点天灯的,再磨蹭爷爷可要责备了。”
张仙吐了吐舌头,笑道:“被哥哥听到了,呵呵,怪不得这么着急,原来这花他是要拿去为向山师叔点天灯,我还以为会有其它用途。”
夜来香的花瓣已装满了蓝芯和张仙的衣兜,二人飞身而下,落在了夏宇龙的跟前。
蓝芯笑道:“哥哥,这些够不够?”
夏宇龙正要回答,突然看见无数颗绿色星点自灵山那方向他们飘了过来。所到之处,夜空被映照成了幽蓝之色。
蓝芯骇然,说道:“这是何物,怕是阴界灵火。”
“不会是蓝色妖姬吧?”张仙脱口问道。
“待我使出冥阳纯火与她较量一番……”
蓝芯伸出了右手,冥火球在她掌心跃跃欲试。
夏宇龙抢上一步,拉住了蓝芯的手,道:“芯儿,不可伤害它们,它们都是萤火虫,距离尚远,你们还看不清楚。”
只见那无数颗星点在龙古镇上空盘旋数圈后,径直向乾坤派飘落了下来,散落于后院的草树丛和亭台楼阁之中。
刹那间,四周浮现着无数颗绿光,犹如一盏盏细小的灯笼,照亮了后院的每个角落,也映绿了夏宇龙他们三人的脸庞。
夏宇龙他们三人已置身于一片绿色星海之中,三人又惊又喜、相视而笑。
蓝芯在赞叹之余将双掌轻轻托起,情不自禁地旋转起身子来,白色衣带随风飘荡,星星点点随着衣带起起伏伏,她甜美的笑容与这温馨的氛围相得益彰,犹如仙境美人翩翩起舞。
星海中的一只萤火虫飞累了,正渐渐地往地下坠落,张仙伸出左手,将它托于掌心,这只萤火虫休息片刻后飞出了张仙的掌心,混入了星海之中,再也寻觅不到它的踪迹。
夏宇龙颇有不解,自言道:“都快入冬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萤火虫……”
话说间,星海之中突然闪现一颗明珠,无数只萤火虫向明珠这边汇集而来,形成了一条巨大的蓝色蛟龙。
蛟龙将明珠吞进嘴里,随后又吐了出来,蛟龙又想将明珠吞进嘴里,明珠却向前飞了去,蛟龙急忙甩着长尾追赶……
张仙惊呼道:“哥哥、芯儿,你们快看,蛟龙戏珠!”
夏宇龙和蓝芯看得惊呆了,全然没有听见张仙的话。
蛟龙时而将明珠揽于怀中,时而托于两须之间,时而又将明珠抛于身后滑滚于龙脊背上,它追赶着明珠渐渐的消失在了深空之中。
三人意犹未尽之时,蛟龙在深空中又突然闪现,追赶着明珠来到后院的古树下,盘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圆盘。
太极图中时而星云变幻,时而星座更迭,时而又浩浩长空。
突然,那颗明珠落入古树下的泥土中消失不见了,蛟龙巨大的身体如烟雾般飘散,又回到了满空星点的状态,无数只萤火虫相互簇拥着萤王向东边飞去。
当飞跃至乾坤派大堂上空时,满空星点随着“砰砰”的金钹响声时隐时现,直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通天眼中,夏宇龙看见萤火虫在豹头铺上空似乎正在穿越一道奇门,他使出浑身解数,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这道门的样子。
夏宇龙凝望良久,无数只萤火虫再也不见了踪迹,只觉胸口一紧,身上的蛟龙在缓缓蠕动着身子,他心下骇然,不知是好是坏,额上渗出阵阵冷汗来。
蓝芯赞叹不已,说道:“哥哥,太神奇了,灵山上真是藏龙之地呢。”
夏宇龙道:“此事颇为蹊跷,我们先不告诉爷爷他们,过后待我查明真相。”他看了看西沉的圆月,“走,别耽搁了爷爷为师叔超度的时辰!”
三人来到了厨房,煮宵夜的家丁都已回房休息了。
夏宇龙叫大天二守护在厨房门口,他们将摘下来的夜来香花瓣放进了铁锅里,生火烘烤起来,浓烈的香味从花瓣中溢出,充斥着整个厨房。
待花瓣全部烘烤干,夏宇龙叫张仙翻箱倒柜,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在碗柜底部寻来一砂锅大的瓷碗,他将烘干的花瓣倒入瓷碗之中,又让蓝芯使出冥阳纯火,将花瓣烧成了灰烬。
夏宇龙如获至宝,将些许灰烬放于掌心,闻了闻,笑道:“嗯,虽说香味不是很浓烈,要的便是这味道。”
张仙很是不解,问道:“哥哥,这些花瓣并非奇珍异宝,想要让它们变成灰烬,何必要费这番周折,一把火烧了不就得了么?”
夏宇龙正要回答,蓝芯抢话道:“纯火烧出来的无任何杂质,香味虽说少了些,但闻起来还是纯纯的。”
夏宇龙点着头“嗯”了一声,道:“是这个意思,用柴火烧的话会夹杂其它灰烬,味道就不纯正了。”
蓝芯也十分不解,问道:“也不知哥哥将这些花瓣烧成灰烬是何用意?”
张仙接话道:“是啊,将花瓣烧成了灰烬,爷爷拿去有何作用?”
夏宇龙嘿嘿一笑,低沉着声音,神秘地道:“我并非是拿给爷爷的,这件事情我得保密,也不知能否派得上用场,等铲除了黑衣人我再与你们说也不迟,这叫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我也只能透露这些了,你们可以自己领悟。”
张仙撇了撇嘴说道:“我才懒得领悟你这些鬼点子,这些时日你总是和爷爷神神叨叨的,连自家的亲妹子都不相信了,时候不早了,我们睡觉去,别理他了……”
说着,便拉着蓝芯往门口走去。
“哦!”蓝芯轻呼一声,“哥哥,我……”
夏宇龙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我有大天二陪着就好。”
“吱……”
厨房的门开了,蓝芯和张仙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夏宇龙将夜来香花的灰烬用宣纸包裹好来,塞于胸膛的衣兜之中,蛟龙微微蠕动了身子,他先是一惊,随后便笑了起来,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你附着在我的身体上赖着不走,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今后一切都得听从我的……
想到这里,夏宇龙拍了拍胸脯,说道:“老兄,别激动,这可不是害你的药,先委屈你一阵子了。”
听了夏宇龙的话,蛟龙又安然睡去了。
夏宇龙迅速打扫了厨房,领着大天二也回屋去了,一道蓝色光亮从张仙屋里射出,消失在了夏宇龙的房内,这便是蓝芯派出去保护夏宇龙的水鬼。
次日,天才蒙蒙亮,姚半仙便来到院内,他踱着细碎的步子,满地的黄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晨风刺骨,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感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在地。
姚半仙呆立原地良久,他调和体内的释心真气,振作了精神,看着纷纷落叶,伤感之情油然而生,驻足良久便长叹一声,自言道:“都说落叶归根,但这根又是在哪里,落叶还是摆脱不了随风飘逐的命运……”
恍恍惚惚之中,姚半仙看见糟老头子在龙古镇大街上正向他招手,糟老头子的身后还站着一群人,都是龙古镇上死去的人。
糟老头子面无表情,说道:“你阳寿已尽,与我们一同前去吧,别再留恋凡尘了,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
“不,我还有未了的事情……”
姚半仙摇头晃脑,清醒了过来,他心下骇然,想到古书有记载说:“弥留之际见阴人,所剩时日已无多,需得合计身后事,莫让光阴成蹉跎,回光返照踏西去,茫茫转世渡千年!”
念完这话,姚半仙竟对死亡恐惧起来,最可恨的是最后那句“茫茫转世渡千年”,他曾经为自己算了一卦,他死后的渡劫之路可谓是路途艰辛、波折重重,若途中稍有闪失,千年之后,他不仅回不到凡尘,还有可能被钉在阴界的耻辱柱上,他悔恨这一生,只怪年轻那会儿为了追求仙道之术,做了很多违背良心的事。
天色渐亮,院内的徒孙多了起来,姚半仙不想让徒孙们看见他脸上的忧沉之色,他振作了精神,心道:“要走也要走得体体面面的。”
他叫徒孙们将院内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把橱窗擦拭得一尘不染,他回到屋内涂抹了胭脂水粉,又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道服。
吃过早饭,姚半仙来到向山灵柩前又做了几道法事,跳了几场道家仙舞,身体的筋骨得以活动,精神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