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四把剑。
妇人很有眼力价,她从四人的衣着和佩剑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会武功的江湖中人。妇人心里微微一沉,不知在这个时辰里,这几个江湖中人为何还会乘夜而出。
黑袍白衣的男子和韩举只看了那四人一眼,就转过了头去。韩举似已不再顾虑禁酒令,开始和黑袍男子对饮了起来。
马背上其中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勒住缰绳,两只豹环眼朝四周一扫,随后对旁边一个青衣老者低声说道:“郑老前辈,此地就是古北口了。据我收到的消息,那家伙一路往东而来,却只走僻静的小路,所以这里必然是他的必经之地。我们可以趁机在此略做休息以逸待劳,等他来了,再动手不迟。”
青衣老者目光落在韩举两人身上停了片刻,而后沉声问道:“消息准确么?这么晚了,老夫担心那贼子已经比我们快一步离开了。”
中年汉子沉声道:“自然准确。肖某已经在前面布置了眼线,他若是快我们一步,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也好。”青衣老者点点头,“便在此守株待兔吧。”老者说完翻身下马,动作轻盈,姿态从容,无形中便露了一手不俗的身法。
其他三人也紧随着下了马,看上去一身功夫都还不弱。那女子身材高挑,腰身纤细胸脯隆起,虽戴着斗笠看不清相貌,想来姿色应该也不差。
除了老者和中年汉子外,另外一个男的却是一个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把四尺长剑。那把剑玉柄银鞘,看上去华贵非凡,价值不菲。
妇人见四人朝自己的小吃摊走来,没想到在这如此深夜,还能有生意上门,顿时又惊又喜。这些江湖中人虽然都是些不好惹的主,但大多数都出手阔绰,妇人连忙迎了出去,喜笑颜开地问道:“几位大侠,要吃点宵夜吗?”她这摊子本就是小本经营,平日也没有准备太多桌椅。此刻见来了大主顾,就赶紧赶紧从摊子的另一头收拾出了一张桌子来。
中年汉子看了妇人一眼,道:“来一壶酒,四碗肉汤。”
四人依着桌子坐了下来。
“喝酒难免会误事,还是来四碗肉汤吧。”
青衣老者道:“依你们所言,那贼子武功不差,否则也不会一剑便杀了老夫的侄儿。咱们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中年汉子闻言,点了点头,道:“郑老前辈言之有理。”
说罢,在桌上放下一块碎银,对妇人道:“四碗肉汤就行。”妇人见了银子,黝黑的俏脸顿时又乐开了花,连忙拿了银子,欢喜的去拿汤。
那四人各自揭下了斗笠,老者相貌清奇,双目炯炯有神,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发白。他将手中那口样式古朴的长剑放在桌边后,再次望向隔着摊子的那两个年轻人。
中年人一张国字脸,豹眼虎目,背着一口长柄阔剑。年轻人面目清秀,但眉宇间却有一股阴冷之色。而那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岁,鹅蛋脸,长峨眉,淡施脂粉,颇有艳丽姿色,她的剑却是一把两尺长的狭细短剑。除了那个女子外,其他三个人太阳穴都微微向外突隆着,看样子内家修为已经颇有火候。
女子忽然双目含泪,呜咽道:“大伯,这一次您一定要替我相公报仇啊。郑鹏不过就是说了那贼子一句目中无人,他便一剑杀了他。如此心狠手辣之徒,若是让他继续留在江湖上,岂不是祸害无穷了?”
青衣老者目露寒光,冷声道:“清儿放心,他胆敢断我郑家香火,今晚定让他血债血偿。此仇不报,我西北郑家堡还有何面目面对江湖同道?”
女子满脸悲怒,目光看向十字街口朝东的街道,浑身杀气腾腾。
中年汉子接话道:“郑兄弟与肖某情同手足,如今他惨死贼人剑下,我九连庄绝不会袖手旁观,誓必为郑兄弟讨回公道。如今有郑老前辈和秦少侠在此,必让那贼子有来无回。”
老者看向那少年,沉声道:“也儿,等会那贼子如果来了,你切记不能冲动,要学会寻机而发,一击必中。”
少年手抚长剑,俊秀的脸庞上闪过一抹杀气,道:“是,也儿记下了。”
说话间,妇人已经端来四碗羊杂汤,四人本就无心宵夜,只随便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碗。那少年秦也忽然目光一亮,脱口道:“好俊的白马。”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看到了那一匹浑身没有一根杂色的白马。
那老者原本心思沉重,但他素来十分喜爱这个徒儿,便道:“那好像是出自大宛的名种宝马,中原甚是少见。”他看着那白马时,同时也看到了那杆亮银长枪,心头忽然一动,似乎想起了某件事,但一时又不确定,不由皱了皱眉。
秦也看着那白马,满眼都是喜爱之色,再也移不开目光。他忽然说道:“不知这马卖不卖?”
这话音虽不大,但仍然被韩举听到,顿时两道如刀锋般的浓眉一挑。但他对面的男子却全不在意,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打他那匹马的主意一样。
那女子正满心悲愤,见那秦也还有心思去看马,顿时大为不悦。但她顾及老者,一时不好发作,只能在心里冷哼一声。
那中年人道:“宝剑名马配英雄,秦少侠若喜欢好马,落日马场离此不算远,等今夜报了郑兄弟的大仇,秦少侠不妨往那里走一趟。”
秦也此时的心神全在那匹白马身上,对中年汉子的话充耳不闻。那老者却忽然脸色微变,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韩举,上下打量一阵后,他就回过头,对秦也低声道:“那匹黑马好像是边军的骑军战马。这里有镇边府的人,大家说话小心些。”
“镇边府?”其余几人闻言,都不由脸色一变。秦也皱起眉头,扭过头朝对面望去。
那中年汉子也随即转过了头,低声道:“那人脚上穿的靴子是边军的战靴,他果然是镇边府的人。”
此话一出,几个人就立刻谨慎了起来。镇边府的名头实在太响,江湖上的人虽一向对官府都大有成见,可对镇边府却是不敢稍有轻视。
那女子脸色一沉,嘟囔道:“我们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他镇边府作甚?”
老者看了她一眼,叹道:“自古江湖和官府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有要事在身,不要节外生枝。”
女子轻轻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了。
“白马银枪?”老者望着那白马银枪沉吟许久,忽然低声喃喃说道:“好像曾听到过这个名头……”
他话没说完,那女子忽然神色大变,指着北面街道处惊声道:“来了!”她语气激动,身躯随之一阵颤抖。
饶是几人早有准备,但此刻乍一听到“来了”两个字,也不由得神情一凛,纷纷向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连韩举两人,也被话头吸引,都朝那条街道望了过去。
昏暗的长街中,正有一条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朝着十字街口行来。
那人影走得并不急也不快,可每一步踏在雪地上,都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力量。但他的身形步伐却又很轻,轻得双足落在雪地上,连半点雪泥都不曾溅起。如此沉重的气势和轻盈的步伐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实在是一件很奇特的事。
人影越来越近,老者四人只感觉一股无比沉重的压迫感沿着长街奔涌而至,几人顿时如临大敌,那女子更是如同见了妖魔一样,她脸色煞白,额头却渗出了冷汗。
秦也看着那条人影,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笼罩着他,使他心神呼吸都为之一滞,他下意识的抓起了那把华丽的长剑,紧紧握在手中,只是片刻间,他的手心也同样渗出了冷汗。
“当真来了吗?”那中年汉子强自镇定,目光冷冷的盯着那条距离他们不过十几丈远的人影。
“就是他杀了郑鹏!”女子满脸惊恐,颤声道:“我死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
韩举浓眉一挑,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黑袍白衣的男子也放下了酒杯,目中有少见的光芒一闪。
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青衣老者缓缓起身,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他已经握住了那把古朴的长剑。
他一起身,其余三人也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愤怒和杀气。四人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的目光就像钉子钉在那人身上,可是每一个人都同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人影越来越近,四个人的心跳随着那人不疾不徐的脚步也越来越快。青衣老者握剑的手背血管凸起,手指骨节已经发白。他能感觉出身边其他三人都极为紧张,因为那个人的气势实在太强,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口没有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浑身都充满了让人无法直视的锐利之气。
没有鞘的剑是很危险的,因为它随时都能伤人。而不会收敛自己锋芒的人,岂非也同样充满了危险?
那人近了,近得所有人都能清晰的看清他的容貌。
那是一个负剑的男人。他身形很高大,一头长发披散,脸庞瘦削,两道长眉斜飞如刀,鼻梁挺直嘴唇很薄,两道狭长的眸子冷芒迸散利如鹰隼。在这大雪刚停的深夜里,他却还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麻布衣衫,可寒冷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
那人走到了十字街口,忽然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十字街口的寒风,就忽然好像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停顿,十字街口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那人就那样站在十字街口的中心,一动不动。所有人忽然觉得站在那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异常危险的兵器——似剑似刀,如枪如戟,如锤似斧。
而他的背上,有一柄四尺长剑。剑身被麻布包裹着,露出暗墨深晦的剑柄,样式虽然古旧,但没有人会轻视忽略这柄剑。
因为这柄剑和那个背剑的人,都同样蕴含着锐利的锋芒,以及令人胆寒的危险。
韩举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从未见过让人一眼就觉得十分危险的剑和人,而且这种危险,很致命。
黑袍白衣的男子也微微挺直了脊背,他的目光落在街中的人影身上,再也不曾移开。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剑,没有人曾见到过。
十字街心中,无风无语,气氛在一刹那间变得极其诡异,如死一般沉寂。
小吃摊后的妇人看不懂其中的玄机,她只感觉有一股比冰雪更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
那人站在街心,忽然侧头,看向了小吃摊的四人。
街中灯光昏暗,可那张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无法猜测出年龄,苍白得就像刚飘落的雪。
锐利的目光在四人脸色缓缓刮过,最后停在了那女子脸上。女子与那目光相接,顿时脸色煞白,打了一个冷颤,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倒了脚后的凳子。
“我认得你。”那人忽然开口,他的语气很生硬,仿佛是刚才学会的汉话,“你们在等我?”
这句话很短,可他却说得很缓慢,也很干脆。
青衣老者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已经知道此人绝非寻常之流,可现在箭在弦上,已经没有了转圜之地。老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郑鹏是不是你杀的?”
那人两道斜飞的长眉轻轻一挑,目光再次落在女子脸上,道:“就是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不错。郑鹏是老夫的侄儿,这是我的侄儿媳妇。”老者沉声道:“人是不是你杀的?”
“是。”那人没有丝毫犹豫。
“看阁下如此面生,似乎不是中原武林中人。”老者眉间怒色一现,冷声问道:“我侄儿与你有仇?”
那人道:“没有。”
老者强压盛怒,又问道:“那阁下为何要杀了他?”
那人还是很干脆的回答:“因为他要和我比试剑法。”
老者咬牙道:“既是比试,便该点到为止,阁下为何如此歹毒,竟出手伤人性命?”
那人顿了一下,然后淡然道:“因为他根本连我一剑都挡不住,所以他死了。”
四人顿时惊怒交迸,那人语气很平静,可听在四人耳中,却仿佛针刺。那女子尖叫道:“你这个天杀的贼子,当日我们两人路过苍耳山,见你与三人比剑,他们三人不敌认输,你却仍是将他们击杀当场。我相公郑鹏看不惯你的狠辣手段,便上前告诫你不可恃强逞凶目中无人。你却说剑法不精的人根本不配用剑,还逼他与你动手。相公本不想与你全力相搏,所以处处留手。哪知你却趁机狠下杀手,将他一剑刺死。今晚我们在此等你多时,就是要你血债血偿!”说罢,锵啷一声拔出了短剑。
“你不是他,如何知道他对我处处留手?”那人扫了女子一眼,说道:“只是他剑法实在太差,一连出了十六剑也没办法伤到我,最后死在了他自己的剑下,又怪得谁来?”
那中年汉子怒道:“郑鹏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贼子忒也歹毒了!”
那人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好似没有任何表情,说道:“剑是杀人的,不是用来讲什么道理。他不自量力找我麻烦,却连自己的剑都握不住,又怎敢大言不惭自称剑客?”
青衣老者勃然大怒,冷喝道:“你出手狠毒致人死地,更不配剑客之名。”
“你说错了。”那人鹰隼般的目光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听他冷冷说道:“我可不是一个剑客。”
“你不是剑客?”老者微微一愣,看了一眼他背后的剑,脸色一沉,“那你带剑做什么?”
那人缓缓道:“我带剑,只为击败剑法高明的人。”
老者又是一怔,忽然长声冷笑道:“天下用剑的人何止千百,莫非你都要一个一个的打败么?”
“倘若天下用剑的人都愿意来找我,那自然最好不过。”那人语气恢复平静,但眼中的寒光却越发凌厉。
“你太狂妄了!”老者怒喝道:“那老夫今晚就不自量力,要试一试阁下的剑!”
那人凌厉的目光从四人手中的剑上缓缓扫过,问道:“你们也是剑客?”
老者脸寒如冰,缓缓踏前两步,沉声道:“老夫西北郑家堡郑之树,请阁下出剑!”
中年汉子也随之上前,冷笑道:“贼子杀我郑兄弟,我九连庄肖城必为他报仇雪恨!”
韩举闻言眉头一挑,他虽在军中,从未涉足西北江湖,却也知道西北江湖中帮派势力林立众多,“郑家堡”和“九连庄”便是其中之一,他们的势力虽比不上落日马场和扶风山庄,却也是西北江湖颇有声名的两股势力。那老者郑之树和中年汉子肖城,便是郑家堡的堡主和九连庄的二当家了。
郑之树和肖城在西北江湖也是有些名望的人物,何时见过如此狂妄之辈?尤其是郑之树,听到那人说自己的侄儿郑鹏连他一剑也接不住,当真惊怒无比。此刻亲人仇敌在前,自然怒不可遏,暗中聚气凝神,要以手中之剑,为侄儿报仇雪恨。
青衣老者单手按剑,沉声道:“阁下为何不拔剑?”
“我的剑,只为最厉害的剑客而拔。”
那人依旧不动如山,缓缓道:“如果你们能让我拔剑,便算我输,生死由你们处置。”
他的话说得很生硬,可这句话一出口,就仿佛已经判定了结局。
随后,他就反手取下背后的长剑轻轻插在身前,脸色忽然露出轻蔑之色。
那柄四尺长剑被麻布包裹着,那人双手按住剑柄,一直冷眼旁观的秦也就忽然觉得那麻布包裹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种能令人鬼神魔都为之惊颤的可怕存在。
那是一种无法言状的力量,或者说,那本就是那柄剑自身所蕴含的一种神秘力量。
秦也额头冷汗淋漓。那个人和那柄剑所散发出的诡异气势,已经逼得他忍不住要率先出手。
就在此时,小吃摊旁忽然有冷电一般的剑光倏忽一闪,青衣老者已经猝然发难,一剑便朝街心那人飞掠而去。
与此同时,肖城的身形也如同豹子一样纵跃而起,呛啷一声,那把长柄阔剑脱鞘飞出,化为一道森冷寒芒朝着那人当胸刺去。
那女子虽满心仇恨,可一见真的动了手,她顿时想起自己丈夫惨死那人手下的情景,立刻惊叫一声,竟然呆在了当场。
郑之树年纪虽老,可身影却快捷如风,那把古朴长剑炸开一道锐利剑气,瞬间便已经掠到那人身前不足五尺。
郑之树一剑出手,便是数十年苦修的内力和剑法的精妙配合,当真势若雷霆,锐莫能挡。而他也心知眼前之人必是高手,所以这一剑便是毫无保留,势必一剑之下,不但要挫一挫那人的狂傲,更要让他见血。
可这时候,那人不动如山的身躯却突然晃了一晃,整个人突兀的从原地消失,而后出现在郑之树身旁,随即他抬手,平平刺出了一剑。
剑锋未出,可剑势已经后发先至。
但这一剑却不是刺向郑之树,而是郑之树后面紧随而来的肖城。
肖城的剑是一柄重剑,他蓄势已久,剑招势大力沉,一剑所向,直有穿山破海之势,显然也是倾尽全力的一击。但他万没料到那人一出手,竟是越过了郑之树更为凌厉的一剑,直向自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