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回家

在一片金色当中,十二岁的释迦牟尼微微垂着眼帘,脸上含着笑意。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自己总是特别喜欢脸上常常挂着微笑的人,莞尔甜甜的微笑,国宝憨憨的微笑,桑妮暖暖的微笑.......而原来这种表情,是一直挂在佛祖脸上的。

看着十二岁等身像,方自归双手合十,眼泪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流了很久很久,流了很长很长。

晚上去泡民谣吧,方自归一问,同桌的另外三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也都是一个人来泡吧。这种孤独真是一种缘分,然后大家就不孤独了,大家一聊就聊了几个小时,然后各奔天涯,再不相见。

慵懒的下午,方自归一个人坐在青旅的旧沙发上看刚买的《金刚经讲义》,由于中午那盘盖浇饭分量上的充足,再加上《金刚经》原理上的深奥,方自归看着看着,睡着了。

方自归醒来的时候,发现店长的狗正蹲在面前,用深邃的狗眼观察自己。

狗一边观察一边思考,它看着嘴角粘着口水的方自归,好像已经得出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结论。

方自归不甘示弱,也看这条狗,但是看了一会儿,看不出这是一条少年狗、青年狗、壮年狗,还是一条老狗。看来,自己在美国练就的人脸识别技术,在动物界派不上什么用场。

看狗看不出所以然来,方自归摸摸它,它不动,方自归不摸它,它也不动,看情形,店长的狗连《金刚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的道理,也已经知道了。这是一条不寻常的狗,和那些穷凶极饿,没有悟道的狗非常不同。而这绝非坏事,它那样无欲无求地看着方自归,就知道它绝不会对方自归随便使用暴力,无论是在方自归睡着的时候,还是在方自归醒着的时候。

方自归和狗对视好一阵子,心想,做一只狗也不错,没有房贷的压力。而那条狗,大概终于看出来,方自归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所以不再执着了,终于弃方自归而去,在小院里自在地散步。

看那条狗散步的气派,就知道它当天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在拉萨的最后一夜,方自归失眠了,凌晨四点多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店长。

“店长,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睡不着,去大昭寺磕长头。”

“我也睡不着。我陪你一起去吧。”

店长是汉族人,却也像藏族人那样虔诚。方自归坐在大昭寺广场上,看着店长一下一下磕长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广场上没有了来来往往的游客,空空荡荡,只有店长和几个长者在磕头,而大昭寺房顶上的两只金色神鹿,永不低头。

路灯还亮着,黄色的灯光倒映在光溜溜的石板上,闪闪发光。八廓街上的建筑,在黑暗中显出一片白色的朦胧。寺前景观灯灯柱上的花纹,复杂而奇异。广场的上空,无数星星织成了一条镂空的白色哈达,系住了黑色的夜空。

静谧。想不到大昭寺的夜,这么美。

方自归想起路上有一晚搭帐篷过夜,半夜被一群就在帐篷外面好像打群架的野狗吵醒;想起有一次蹲在澜沧江上摇摇晃晃的简易厕所里扔深水炸弹,透过木板的缝隙,就能看见恐怖的滔滔江水;想起酸奶店里那几本写满内心独白的留言簿,那许多独白背后,应该都是一个感伤的故事;想起和青旅的小伙伴玩扑克牌,以喝酥油茶这种他们讨厌而自己其实并不讨厌的饮料做为输牌的惩罚;想起玛吉阿米门前流浪歌手的吉他弹唱;想起和伍明哥就在这里晒过太阳;想起偶然走进一个书吧,书吧老板说晚上有个诗会,请方自归做诗会的主持人;想起参加诗会后认识了十几个没名气的诗人,一个诗人兼作家自己花了一万块钱私印了两千本自己的处女作长篇,可是两年里只卖掉了几百本。然而,这个作家表现出来的状态是:为了文学而穷困潦倒,是一种幸福的潦倒……

骑一次川藏线多像一场人生,陪你一起出发的人不见得能陪着你到终点,陪你到终点的人也终要各奔前程。

店长磕长头磕到了天亮。方自归和店长回到青旅,看见院子里那盆小枫曾经反复拍摄的花,正按照自己的节奏,花瓣飘零,回归尘土。

白云苍狗,来去匆匆,浮生一梦,当下即是最好。

别浪费,别纠结。

方自归坐上了拉萨飞上海的飞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