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迎上张居正愕然的眼神,理直气壮道:“就听朕这法子,保管好使,如此先生便可在京奉养父母,也好忠孝两全。”
好不好使且不说。
张居正遇到皇帝这样百般挽留,心中也是不由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张居正的态度有所松动。
他迟疑片刻:“臣……回去试试,回去试试。”
朱翊钧认可地露出笑容:“今年朕先给先生父母稍加封赏,让他们入京领旨,顺便盘桓些时日。”
张居正无奈点了点头。
二人又对金革无避所起复之事,进行了细致商讨。
选了些官吏,以国朝戎战之时,百日卒哭之后,计划陆续起复于蓟辽、兵部兵科、户部户科、礼部鸿胪寺诸夷馆、京营等。
移风改俗,总要有个过程。
……
太阳渐渐升高,到了顶头的位置。
让早春的皇极门内外,多了一丝温暖。
戚继光跟着一众京外官吏照班次序立,站着沐浴日光,只感觉冬天过去后,征战多年留有不少暗伤的腰腿,舒服了不少。
当然,肯定是没有戴着护膝跪着等候来得舒服。
可惜今次皇帝制外开恩,不必跪拜——按照规制来说,参将见朝,在京营者不赞跪,在外者赞跪。
戚继光每次入京面圣都跪习惯了,突然不让跪还有些不太自在。
这次中枢单独召他入京,却冷落了总督刘应节,让戚继光难免颇有些忧虑。
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额外的奖赏、虚荣。
戚继光更看重的是,这次兵事能否顺利,能否给蓟辽边境,打得一拳开。
隆庆二年十二月,董狐狸合兵三万,犯青山口、铁门关。
隆庆四年,再合一万兵犯榆木巅。
去年二月,率部千余骑进犯挐子谷。
四月,受土蛮汗驱使,进犯界岭口。
六月,又以百余骑进犯窟窿台等地。
九月,又陈兵董家口,耀武扬威。
直到天气转冷后,才有所收敛,眼下雪化了,恐怕又要作乱。
这种心腹之患,能否一举扫灭,可比他戚继光区区个人荣辱要重要多了。
若是在官场上得了些无关紧要的好处,反而影响了刘应节的态度,进而坏了大事,那才会让人痛心疾首。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东南面对倭寇如此,在蓟辽面对鞑靼,他戚继光同样是这个态度。
时人都道他少年意气,随口而言,殊不知,这就是他的心学本体。
在蓟辽时,他有感而发,“吾人常当使劳苦功业迈于身上之功名。宁发达迟,挫抑多,即不受用于身,亦必受用于子孙。他人有功扬之,他人欲取吾之功让之。”
这既是对刘应节的服软表态,又何尝不是他的真心话?
为了一时的好处,影响大局,才是不智之举。
他与属下将领时常言传身教,“夫功名有分,天地最忌多取”,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实事有十分,而功名至七八分,那就可以坦然受之,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这就是戚继光的为官之道——“为将者,或立功而不蒙酬禄,或行好而人不见知。”
正因如此,当初他才求到谭纶这个老上司头上,一再请求从京营那个镀金的跳板离开,去到边关。
同样也正是如此,他每每见到中枢来人,无论什么视阅侍郎,什么巡按御史,什么兵科给事中,他都是陪着小心。
要怎么讨好就怎么讨好,说要受跪拜他就直接跪拜。
王夫子说得好啊,良知现成,外人嗤笑贬损,亦不过过眼云烟。
恩……最近李贽的理论也说得好啊,他是为了大明朝局势进步而为之,小节而已,反倒不重要。
总而言之,戚继光最在乎的,便是边塞兵事,其余的委屈,统统可以忍耐。
只可惜。
有些事不是他想拒绝就能轻易拒绝。
中枢叫了他入京,他也不能舔着脸让使者把刘应节一起叫上。
甚至于,昨日他到张居正府上求见,却被拒之门外,他当时立刻就读出其中含义——召他入京的,不是惯例,也不是内阁、兵部,而是皇帝。
这更没有戚继光自作主张的余地了。
皇帝年岁尚浅,戚继光不知道皇帝突然复了接见外官的制度,也不知皇帝为何点中自己,更不知道皇帝所为何事。
他现在只能想好,届时与皇帝奏对时,如何将鞑靼的情况深入浅出说明;如何让皇帝相信,这一战必然能胜;以及,如何将功勋能耐,都推到总督刘应节身上,也好缓和弥补与其的关系。
正思索间。
皇极门上一道华盖缓缓出现。
左右掖门内,分立东西的序班外官,立刻肃容正色,目不斜视。
不鸣钟鼓,太监、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等近臣,随着华盖鱼贯而出。
华盖下方,一名少年模样的明黄色身影,众星拱月。
戚继光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
这时候队列前后纠仪官又出声提醒,直视天颜。
戚继光又随着大流,抬头看了上去。
只见那身着衮服的少年天子,并未落座,反而凭着城门楼而立,似乎是为了让外官能看清他的面容。
“太祖时,每遇外官来京奏事,常召见赐食,访民间疾苦。”
“虽县丞典史有廉能爱民者,或赍敕奖励,或封内醪金币以赉之。”
“迨宣、成、弘之间,引为成例,召见外官,兴致太平,实繇于此。”
“朕登极以来,仰虞舜咨牧养民之心,慕祖宗综核吏治之轨……”
声音清亮中带着沙哑。
戚继光本来见皇帝神态动作之老成,一时忘了是个少年天子,此时听了音色还没变化完全,才回过神来。
他作为正二品的左都督,位置靠前,当能看清楚皇帝的身形面容。
今上虽年岁不大,身形却尤显协调,双臂、肩膀饱满健康,浑然不似先帝被酒色掏空的痕迹。
当初先帝被高拱、张居正逼着出宫阅兵,双腿夹马时,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戚继光还记忆犹新。
反而这位少年天子,恐怕是真没把骑射课业落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