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无视了这些动静。
见屠羲英半晌没有说话,追问道:“屠卿,你若是口中说官位一日可弃也就罢了。”
“但你身为鸿胪寺堂官,这一年里,坐班时日不足半,整日周游于寺庙道馆,讲经布学。”
“屠卿,朕实在是好奇,既然不欲做官,当初为何要考取功名?”
他静静看着屠羲英。
这一轮考成里不合格的,以这种人最多。
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仅不贪污,反而还有清廉的名声,甚至经常批评这个专权,那个幸进,俨然一副清官的做派。
但问起本职工作呢?
那不好意思,本官不慕功名,本职工作也不想做。
不做事,自然也不会犯错。
尸位素餐,俗称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搞得各部日常运转,有时候经常出问题。
就拿前次万寿节来说,来上贺的使臣可不止朝鲜这个孝顺儿子,别的藩国也来了人的。
但屠羲英那几日讲学去了,万寿节当日才给各藩国安排去赴礼部的宴,朝鲜都吃完走人了!
更可气的是,这种所谓“不慕功名”的人,往往还能得到士林交口称赞,升官飞快。
屠羲英从容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低眉垂目,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屠羲英才缓缓道:“陛下,臣不是不欲做官,实是水土不服,一到鸿胪寺坐班,就身体不适。”
“臣请回南直隶。”
朱翊钧差点气笑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吧?
搞了半天,考取功名是为了衣锦还乡,等着退休享福?
这厮历史上就是这个月溜回南直隶的——“鸿胪寺卿屠羲英,以水土不调改补南京衙门。”
至于回去干得怎么样呢?
评价不一。
南直隶同僚对此人很是夸赞,称其为士林楷模,陈敬宗后第一人。
而南直隶的学生就不一样了,骂其有损师德,行事乖张。
同僚夸赞,却让整个国子监学子都联合起来排斥的官僚,都懂是什么成分。
发展到最后,南京户科给事中王蔚看不下去了,参了屠羲英一本,说其行事乖谬,有亏师范,以致生徒丛怨。
不慕功名的含金量。
朱翊钧都懒得答屠羲英所请,挥了挥手,给人打发出去了。
待到屠羲英走出考功司官署门槛之后。
朱翊钧才转头看向一众庶士吉:“诸卿之中,有无不慕功名的?”
“现在说与朕知道,还能尽早成全。”
李得佑连忙出列道:“陛下,此人矫饰伪作,一眼可知!”
“心中既无国家百姓,亦非不慕功名。”
“乃是效仿吏部尚书陆树声,邀买名声,东施效颦耳!”
“臣等岂能步其后尘?”
朱翊钧一乐。
你一个伏阙的,现在都会批评别人邀买名声了。
这时候,吴中行也出列感慨道:“陛下,臣今日得见此辈之尸位素餐、不知廉耻,才始知考成法之必要。”
“这等邀名养望,不事公务之辈,尚不如我翰林院同侪(chai)之万一。”
他就差说一句我上我也行了。
说罢,吴中行还朝张居正投去一个眼神,饱含理解、后悔、歉意,复杂至极。
张居正本是目不斜视,随后越想越气,拧着眉毛狠狠瞪了吴中行一眼。
小皇帝自然没看见场上的小动作。
将屠羲英的案卷递给李得佑,让众人传阅。
这时候,坐在大堂中的申时行,终于忍不住起身,开口提醒道:“陛下,按考成法,三年不合格,才罢官免职。”
“此乃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请陛下斟酌处置。”
虽说屠羲英这样有些气人。
但考成法白纸黑字公布出去的,初期不合格,还有改正的机会。
皇帝金口玉言是一回事,内阁和吏部的信用又是一回事。
话音刚落,温纯当即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虽不应罢官免职,却也需略作惩戒,警醒朝臣一二,否则朝臣见其无碍,便争先效仿,臣惟恐日后法不责众。”
高仪看了一眼吏部两人,与张居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没开口。
按理来说,考成法的事,一直由内阁处置的,皇帝从未插手。
眼下张居正与高仪,至少应该表明一下存在感。
但中枢有惯例。
为了平衡乡党,向来是南北混用。
譬如,但凡首辅是南人,都御史则多用北人。
同样地,申时行以南人掌吏部,皇帝不放心,便特意让高仪荐了温纯这个老秦人。
眼下因为屠羲英这个南直隶人士有所分歧,内阁反而不好多说什么,免得皇帝多心,以为考成法真的起了党争之事。
好在小皇帝还是很明事理的。
只见朱翊钧摇了摇头:“朕不通政事,只是带庶吉士等视阅一番,如何处置,自有规制,二位卿届时报与内阁便是。”
他看向张居正、高仪:“劳烦二位先生了。”
二人连忙回礼。
张居正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老怀开慰,看来皇帝确实是一时兴起,并不是急着收内阁之权。
朱翊钧收回视线,随意开口道:“吴卿说,翰林院的同侪远超此辈,且让朕看完再说。”
转而朝邓以赞颔首示意:“让赵志皋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