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改制税法,清丈田亩,必然少不了能如臂指使的官吏。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其中艰难险阻,自然不言而喻。
况且,即便是做到这一步,也仍然是治标。
徐阶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思绪万千。
这一步距离皇帝所说的抑制兼并,抗阻四季轮转,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就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朱翊钧听了徐阶的话,脸上笑意一闪而逝,这路数,倒是不谋而合。
他扭头看了一眼徐阶:“所以徐卿,是觉得考成法还不够?”
既然提到吏治,不可能拿已有的糊弄他,总归得有些自己的见解。
徐阶颔首道:“陛下,考成法只能驱使官吏,但,还有两个问题,也是我朝巨大隐患。”
朱翊钧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徐阶斟酌了一下:“其一,则是我朝的流官,任期太短了!”
“往往一两年,便调离或升迁,甚至赴任的官员,刚到官署,就接到了调任的诏书。”
“以山东布政使为例,从隆庆四年二月,到隆庆五年十二月,短短一年十个月的时间,山东右布政使,就接连换了陈瓒、徐栻、陶承学、陈绛、曹科,等五人!”
“每人只有区区数月的任期,别说布德施政,恐怕就连了解地方都做不到!”
“上官不知下情,只为勘磨一份履历,数月便走,下官则如老树盘根,万年不动,这,也是中枢对地方逐渐失去掌控的原因之一啊。”
“除此之外,还有其二。”
“我朝上官举荐下官,若是下官不职,则连坐上官。”
“人皆趋利避害,陛下,一旦真的下官不职,便是迫使上官包庇、下官投诚!”
“如此官吏结党,遗患无穷!”
朱翊钧听罢,眉头紧皱。
此事他还真不太清楚,这近一年里,他只是观政,并没有干涉六部的运转,对于官吏任期,更是没有太过在意。
竟然只有几个月!?
几个月任期,民主生活会都开不了几次,这还当个屁的省一把手。
至于这举荐连坐,他倒是知晓一些,但具体也不是特别清楚。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缺个随叫随到,熟悉国朝制度的老臣,以备咨知。
毕竟他还未亲政,国朝运转的事情,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了解。
这种情况下,徐阶这类老臣的作用就显得很重要了。
他本来还打算给徐阶放出去,现在突然有些犹豫了。
朱翊钧暂时按下这个想法,将注意力拉回眼前。
并未第一时间表态,而是追问道:“徐卿的意思是,举荐之人不职,不再牵连上官?”
“若是如此,恐怕举荐之时,更是不会考虑德行才能吧?”
既然举荐不担责,那岂不是随便推荐有门生故吏?
其中危害,未必就比老办法小了,这也是事物的两面性。
出乎意料,徐阶摇了摇头:“陛下,既然已经有了考成法,才能不是一目了然吗?”
“以臣看,比起一名大臣的推荐,恐怕不如考成三年的优良。”
朱翊钧一怔,意外地看了一眼徐阶。
这法子,他可太熟了。
当初他为了晋升,这个优良可没少折磨他。
只听徐阶继续说道:“如此,任期也有了说法,譬如晋升五品需要三年的优良、三品需要五年的优良,之类。”
“再配合六科给事中的审查、御史的复核、吏部审议,逐渐完善之。”
“杀了举荐结党的风气,没有朋党的小吏,也能有些奔头,何尝不是一种改善呢?”
朱翊钧一把拽住徐阶的手,让他与自己并行。
口中感慨道:“徐卿果是大才,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
“稍后便将奏疏下内阁,让他们好好议一议。”
果然,淋过雨的人,很是希望给别人的伞也偷走。
徐阶口中的弊端与良策,以前未必没人想到。
但彼时大家一口锅吃饭,谁能狠下心砸锅呢?毕竟举荐的权力,可都是在自己手里。
如今一个张居正要再造大明,弄出个考成法。
一个徐阶被迫成了纯臣,提出要升官考核。
如果真能透明化晋升机制,那吏治这一潭死水,恐怕要泛起涟漪了。
哪怕以后人亡政息,也总归是个方向,供后人参考。
当然,怨望还是应该归于徐阶的。
朱翊钧欣慰地看着徐阶,一连串夸奖不要钱往外蹦。
似乎此前折辱老臣的不是他一样。
他想了想:“徐卿,朕本是打算为你加官,仍旧回松江府养老,但如今,朕却不忍美玉韬光。”
也就嘴上这么一说罢了,之前他本来是打算给徐阶弄去福建,跟俞大猷看顾市舶司跟海运的事。
不过如今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留在中枢,以备咨知更好。
“徐卿,留在京城罢!”
“此次南直隶办案,你是有功的,不过若是生封三公,恐怕元辅又要说朕将你架在火上烤了。”
“这样,前太常寺少卿徐璠,也是栋梁之材,荫官罢!搬来京城,也好团聚。”
“住处也不必担忧,南熏坊的锡蜡胡同处,有间空置的宅邸,朕赐给徐卿。”
“不过……徐卿毕竟是前首辅,不好授实职,能否委屈一下,到新学府任个山长,正好跟宅邸,都在东华门外,如何?”
徐阶愕然看着朱翊钧,他还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皇帝!
不知情的,谁能想到这位圣君,几个月前才勒令自己明正典刑了次子,半个时辰前还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样子!?
不过,这种惊讶的情绪,却并不是厌恶,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赞叹!
这才是成大事的潜质啊!
汉高祖发迹之前,参加宴会也不奉礼金,不给就算了,还要门口喊一声“贺万钱”,丢人现眼。
宋太祖落难时,身无分文,路过瓜棚,坐地就开吃,吃完来一句以后报答你,恬不知耻。
何等的不要脸?
但不要脸就对了!
这可不是市井之辈的厚颜无耻,这是心怀大志,不拘小节!
皇帝虽然年岁不足,还没有这种英雄胆,却也多少让他看到了一分影子。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追上汉宋二祖。
皇帝这表现,比方才在殿中一番慷慨陈词,还要更令徐阶看好。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往后就留在京城,以备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