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陷入了沉思。
这么大的事,海瑞肯定办不了,也只能皇帝或者首辅能扛起来。
当然,监国太后也可以,但这不现实,把黑锅扔到不通政事的女人头上,朝臣一品就知道不对味,到头来找不到怨愤的对象,大不了一起恨,恨皇帝、恨首辅、恨朝廷。
这还不如一个人顶着。
但若是真让张居正去扛这事……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
那这位首辅名声肯定臭完了。
毕竟,他徐阶的揭发里,也有这位首辅,若是还反过来还对同僚痛下杀手,那朝臣当中,乃至士林,民间,恐怕都没个好。
纵使自己给张居正的名声硬抬起来,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届时野史里又会是什么三十二抬大轿的东西。
不仅如此,抗下这种事的首辅,有几个还能在这位置上继续干的?
严嵩这种著名背锅侠,最后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以张居正对新法的执念,定然是不想致仕的。
这是在政治生涯,赌皇帝的人品啊!
朱翊钧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这么信朕?”
张居正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臣,不会不如海瑞那厮。”
既然皇帝对海瑞都矢志不改,他张居正就更不会差了。
若是皇帝没有这心志,现在早就大局为重了。
这不是信皇帝,这是自信。
朱翊钧愣了一下,这才恍然。
这是方才他激动之下,质问张居正,难道才复起了海瑞,莫非又要让他致仕这类话。
话虽如此,但朱翊钧还是忍不住感慨。
这是傲气,也是实打实的信任。
但……
自己可以说承诺过要全了这些人的身后名的。
如果真让张居正背锅,太容易被反攻倒算,自己活着还能护着,就怕自己一死,张居正就要被开棺戮尸。
若是世界线收束到这个份上,那也太无情了。
见皇帝没有言语,张居正再度行礼:“陛下,那便如此吧。”
正下拜要告退,突然发现被皇帝扶住。
只见皇帝神色复杂看着自己,喃喃道:“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朱翊钧仰起头,陷入思忖。
张居正不由劝道:“陛下,只能如此了。”
见皇帝不语,张居正难免有些感动。
他自己提出此事,自然也明白是什么后果。
若是换作前两位皇帝来了,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如今皇帝犹豫不决,才足以让人感怀。
但是,大局在这里,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张居正抓住皇帝扶他的手,恳切道:“陛下,此事若装聋作哑,则有负天下大望。”
“若是要继续办案,则怨望过深。”
“如今除了臣,别无第二人能担了。”
朱翊钧仍是不语。
过了好半晌。
他吐出一口浊气:“先生,不瞒你说,若是内阁非要朕大局为重。”
“朕恐怕就会……即刻让海瑞带着抄家的银钱回京,拿着这笔钱,整备京营,哪怕就在这西苑遴选翰林院,重开三省,也要把这锅夹生饭吃下去。”
张居正面色一变,就要开口。
朱翊钧按住他,继续说道:“不过,如今既然先生与朕一心。”
“此事自不再提。”
“但……若是全让先生担了,朕也过不去心中的坎。”
“朕有些别的想法。”
他顿了顿,认真看向张居正道:“先生,伱说,这些怨望,朕真的接不下吗?”
……
万历元年,一月初一。
淮安府衙。
徐阶安然地坐在一间书房内,在两副对联上,书写盈尺大字。
陈胤兆站在身侧好奇探头看徐阶行笔。
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字。
徐阶师从聂豹,是王守仁之再传弟子,可以说根正苗红的师出名门。
嘉靖二年的探花,入了翰林院直冲青云,靠的就是一手好字好词。
他自语“玄文入直”,不是没有缘由的。
过了好半响,徐阶一气呵成,写完两幅,将笔搁置。
起身端详了好一会,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去吧,将对联贴在房门上。”
徐阶朝陈胤兆吩咐道。
他是不介意住进大牢里的,但海瑞说三法司没定罪,他就还是超品老臣,特意腾了间府衙的后院给徐阶居住。
既来之则安之。
住都住下了,又逢过年,那便干脆写两幅对联,也好有个新年的氛围。
陈胤兆麻溜地接过,跑到门外贴对联去了。
徐阶则放松了下来,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身。
他被海瑞软禁起来,已经好些时日了。
但徐阶并不急迫。
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再急迫也没用,反而折损寿元。
他如今很是大方地和盘托出,无论皇帝怎么看,至少在明面上,他是俯首系颈了。
最差也就给自己家抄了。
要是想诛杀自己,往后可就没人会跪得这么彻底了。
届时看看王崇古还敢不敢进京,不怕被事后诛杀吗?
看看张居正的度田,还有没有老臣配合——他徐阶这等身份,这么配合,都难逃一死,谁敢配合?
乃至于朝中大臣,谁没点案底在身上?能不怕一个杀戮成性的皇帝?
这就叫死中求活!
当他明白高拱被派来松江府,海瑞打杀他的家奴,背后都是谁的时候,徐阶就明白,皇帝要杀他。
兵变,没这个实力不说,少不了一个诛九族。
臣服,若是有这个选项的话,就不会是直接让高拱海瑞联袂南下,而是先让张居正来信了。
其余的什么抱团取暖,也未必一条心,远渡重洋,老骨头不想折腾。
思前想后,徐阶才想了个通透。
皇帝为什么要杀他?
定然是为了度田!那便是一个革故鼎新的主。
对这种人,徐阶最懂了。
欲要革新之人,无不是有着一往无前之志!
一旦退缩一次,就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他懂,是因为,当初世宗就是如此。
矢志革新,但退缩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了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