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连颔首:“是也!”
“所谓善恶是非,数代以降,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宋取朱子,今取王子。”
“是非善恶,当无定数耳。”
“是故,人无有是非善恶。”
朱翊钧连忙接上他的话:“乃以天下之是非为是非。”
李贽投来欣赏的目光。
能跟上他思路的可不多。
朱翊钧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开口道:“好好好,李司业方一进宫,就为朕解疑释惑,不愧是经学宗师。”
“朕明日便登报。”
“若是以大白话,那就应该说,人初生时,还没有意识,也就没有善恶。”
“而意识,是天下环境所塑造的,等到人形成了意识有了表现,又开始根据不同的道理,来划分善恶,再根据个人禀赋不同,才有了所谓的是非善恶。”
“而这种善恶是非,是在天下环境中的来评判的,每个时代的善恶是非不同,所形成的善恶也不同。”
所谓的社会实践,决定人的意识,就是这个路数。
李贽也频频点头,不时露出遇到知音的神色。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天下环境的好坏,岂不是对百姓善恶影响至大的关键?”
物质决定意识,在这里也是能通行的。
李贽解释道:“这是自然,南蛮凶,北夷狠,倭寇诈,皆是彼辈国内饥荒、野蛮、僭越,才塑成了国民的劣质。”
说到这里,他本是振奋之色,突然眼神暗淡了下去。
朱翊钧见得奇怪。
只听李贽意兴阑珊道:“所以,我朝贪腐横行,糜然成风,环境坏了,新晋者也大多出贪官……”
说到这里,他才回过神来!
一时讨论,竟然忘了这是在哪里,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却将他扶住,温和笑道:“李司业无妨,拳拳爱国之心,朕岂会怪罪,况且,此事朕已然有了眉目。”
他迎上李贽的目光,继续道:“朕已经同内阁,推行了考成法。”
“往后也会逐步补齐百官的俸禄,再不会像此前一般欠俸、折宝钞了。”
“同时,朕请回了海瑞,往后都察院,会严查贪腐之事。”
“各地都察院、千户所,考成法到日,索查一应不法事。”
李贽看了一眼赤子之心的皇帝,叹了口气。
这些举措不能说没用,但他看来,效用着实有限。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补全俸禄只能让人自律,而所谓严惩贪腐,也是官吏来执行。”
“上下沆瀣一气,岂是口空白话一句惩戒能止?太祖当初剥皮萱草,可能止乎?”
“陛下,这就是咱们方才讨论的——天下环境塑造出的意识,只要改动不了,贪腐就不是简单惩戒能止的。”
李贽为官以来,见闻都在最下方,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请托,屡见不鲜。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是不信这种风气之下,是治罪能解决的。
所有人都有罪的时候,大家就都是清白的。
朱翊钧却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收敛了神色,语气坚定了起来,说道:“李司业,朕明白,这天下风气,也当逐步纠正过来。”
“朕唤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李贽心头一动,迟疑道:“陛下准备……”
朱翊钧领着李贽走在桌案前。
案上有个铜磬,朱翊钧随意敲了一下,杳杳之声,回响万寿宫。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李贽问道:“李司业,这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李贽条件反射:“自然是陛下的大明朝。”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别人。”
“朕也不逼你说心里话,但朕想说的是,我朝为何贪腐成风,朕是想过的。”
“李司业要不要听听?”
李贽沉默。
朱翊钧自顾自说道:“大明朝,已经是百足虫之尸了。”
“李司业。”
“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
李贽一怔。
疑惑道:“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
但是大明不一样。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伱们慢慢治去。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失去了想象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象,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象体死去的一步。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